2012/12/6

山城‧水色〈上〉

 
  在色彩學上,余光中的鄉愁是一首極度的藍,譜著囓心的想望。我的鄉愁是一抹憂悒的黃,明度每年遞晦。而小林村的鄉愁,則是一塊滅絕的黑,深烙著冥色的哀傷。
  在人類學上,最初的鄉愁,總藏匿在太古神話的創世篇章。而在植物學上,所有的鄉愁,均如蒲公英的種籽,總在遠方的夜色裏,狠狠抽芽,對著月光。
  我的故鄉,座落於東經120.86北緯23.83,轄屬南投水里的小山村──車埕。旅人稱它為「最美麗的小站」、「最典雅的終點站」。它是集集線鐵道的終站,卻是我邁開人生的起點。它是旅人口中的一頁綠野山城,卻是我心田裏的湯湯水域。當我十五歲負笈北上風城求學,我的鄉愁即是一支水歌,總在蕭瑟的夜風裏湛藍。
  年少的回鄉路總是波折。於二水站輾轉換上集集線小火車,總要花上一天時光。若遇颱風來襲,歸鄉路就斷了。原因總是斷木侵埋鐵路,土石佔堵公路。尤其是水里至集集公路上(油車坑)的那座橋,總是被掩埋在走山的夢魘裏。
  2009年八八風災,又阻斷了歸鄉路。憂悒的鄉愁,牽引我上網搜尋故鄉的風情。瀏覽著張張出色的風景、行行或深或淺的介紹,撫慰之餘,卻深感愧疚。在這方土地成長的我,竟然只能看著旅行者的圖文記錄!尤其在家門的巷口,遇上帶團的旅遊領隊,熱烈的解說著眼前的人文風景時,那深層的記憶,總是強烈的在腦海翻滾。因為他們踩踏的這條馬路,以前是傅家的樹薯園。振昌的貯木池,昔日是羅家的水塘。在五十年代,現今孫海家族的別墅裏,原本有一口景緻風雅的水井…。而這些風景故事,卻是解說中消失的歷史。或許在思鄉之餘,我該為被稱譽為「秘密花園」的故鄉,補上遺落約三十年的時光記憶,描摹出一幅完整的山河景觀。
 
         桃花源印象 

  康熙36年,郁永河的《番境補遺》有「水沙廉」風土民情的記載。其後的清朝文獻,將頭社、魚池盆地、埔里盆地及內山,泛稱為「水沙連」、「水沙漣」、「水沙廉」。「車埕」位於水沙漣六社的水裡社和貓蘭社之間,翠巒層疊、人煙罕至,原為邵族的獵場。東有松柏崙山,西有集集大山,水里溪由北而南貫穿。
  1895年日本人統治後,方有漢人零星移居。1920年後,因火車站設在埔里糖廠輕便台車的「車場」之外,以及臺灣電力公司為了運送工程設備至日月潭門牌發電所(大觀第一發電場)而擴建二水至車埕的鐵道,於1922年投入客運服務,設立「外車埕驛」,故舊地名為「外車埕」。
  1934年發電廠完工,技術師、建築人員紛紛退走。民國43年埔里糖廠拆除鐵道,糖業勢力退出,又逢48年的八七水災與次年的八一水災,爆發的山洪土石,淹沒了溪畔的街道與車站。故鄉的首度繁華,便陷入沉寂。村民又回到墾山務農,雞鳴而作,日落則息的恬淡世界。
  打開童年的記憶,閒來溪中方壘大石一臥,昂觀山壁來自日月潭的兩湍飛瀑,俯聽溪流唱歌、鳥鳴猿啼。這些古樸的風景圖騰與淡泊的意象,絕是桃花源的再版。因水里至車埕,必須穿越三個隧道,歷經三度黝黑後,一座靜謐、古樸的小村就豁朗於眼前。你將沉浸於樹籬木扉、晨嵐夕霧、綠林竹影、古井泥徑、蒼鷹鷺鷥、墨夜流瑩的田野風光。驚豔那開門見山、迷霧撲面,戶戶都環流著山泉的風情,以及夜聽溪水因四季節氣之不同,而涓涓奔流的各種曲調與節奏,放眼、闔眼,身心都潛泳在水的音流裏。所以,我總暱稱故鄉為「水鄉」。
  尤其迷戀民權巷66號羅家,四周高高垂開著紅色的燈籠花與開著穗狀淺紫藍色小花;卻碩結著小小黃珠的金露花。隨著燈籠花與金露花的藩籬綠叢延伸,盡頭是一畝翠竹和一口攀附著青苔的幽深古井。那綠叢至古井是一段十分美麗的距離,福爾摩斯蝶、鳳蝶、粉蛺,繽紛飛舞其間。
  然而這些有如桃花源的景貌,已隨著電力文明、振昌木業繁榮的腳步,一幅一幅的消失於天地之間。而對於這些消失的綠野山林、永遠遺失的鄉愁,我只能以憑弔的心情,傳訴後代的鄉民子孫與今日的旅遊朋友,車埕小村的風華,不僅僅是今日的「美麗」,它曾經是「絕色」!
 
 
         ● 水里溪的四季奏鳴與嗚咽 

  五十年代的故鄉,路陌尚是泥徑,多數人家皆培有菜圃。而當鐵絲網籬上的絲瓜燦開黃花,紅背黑點的瓢蟲、金綠翅膀的金龜子,就忙碌穿梭其中。纍纍的龍眼、柚子、蓮霧、桑葚,野莓,總在路旁招手。 
  佇立於黑檜枕木堆疊出來的島形月臺,即可聽聞潺潺溪流與沁涼溪風。若跨越鐵道驅身向下,踏上匯流著山泉的一棧木橋,俯首,水清可見魚蝦泳游。昂首,開闊在眼前是兩畝夜飛流螢的秧田、連絡著大觀與水里的131公路,以及抒唱四季的水里溪流和巒巒青山。
  當春天的陽光,掀開輕覆在溪洲上的薄霧,日出便明朗的光燦起來。一張張樸實無華、擣衣浣沙的女人臉容,便在水波的光影裏點點漾動。    
  夏季雷雨過後,映入眼簾的是兩匹瀟灑直瀉的飛瀑和一身淨翠的山林。穿梭山水間的是群群恣意浮潛的河魚、斑斕水鳥與紅色蜻蜓。        
  當西風催黃山野,萬萬溪石露出擱淺的秋色時,溪畔雖然不再蒼翠,卻風偃著浪浪翻白;帶著蒼涼味的蘆荻花。                  
  冬季,萬物荒涼,她卻展露四季中最美的風華。因水溫高於氣溫的緣故,河川上冉冉的水氣氤氳,和那慵懶飄散於山間的山嵐迷霧,就渾成一幅飄渺的潑墨山水。溪面的瀟湘湮波,勝如李白的淋漓詩境。 
  民國七十六年,為了負載全省電力,電力公司利用水里溪河谷地形,興建亞洲第一,全球第四的明潭水力抽蓄發電廠與水庫,故鄉卻典當了三座山頭、兩畝秧田(車埕國小新址)。水里溪縈迴的水流,也倏而戕斷於新砌水壩的計劃。原是四季分明的奏鳴曲,竟被壓抑成斷斷續續、不成樂章的嗚咽。而那兩湍飛瀑,也隨著消殞於炸山、高築水壩的煙硝中。      
  於是溪水不再淼漫,水深不及腳踝。而為了再睹溪流的脈動,只能癡癡的等著總部播放「各位鄉民,請注意!下午兩點放水,請勿靠近!」,然後頂著炙熱的太陽,征征的望著那熊熊翻淆下瀉,音調霸道的人工奔嘯!


     


         ‧‧‧‧待續‧‧‧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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