世間路〈下〉
「沈靜老師!辦公室電話!」廣播室傳來教務主任急呼呼的聲音。
「喂!喂!」沈靜懸著一顆心。
「姐!媽喝了農藥,現在南門醫院急救!……」大弟哽咽著聲音。
沈靜的心腦,突然被這段話抽空了,再也聽不到其他的話了。她恨老天!恨祂無眼無耳,看不到她的努力!聽不到她的祈禱!
陽光雜著粉粉霏霏的灰塵四處飄浮。沈靜沒有淚光,沒有思想,整個人空蕩蕩的坐上車。等火車一發動,才清楚意識到發生什麼事,淚水才汨汨而下。心中更恨自己的疏忽,早該想到不願拖累別人的母親會如此做的。那一晚若注意聽、用心聽,好好的跟母親多說幾句話,或許事情就不會變成如此了。
載著苦苦的心思,終於挨到新竹了。沈靜奔到醫院,母親已在加護病房,還沒脫離險境。
「洗過胃了,醫生還說癌細胞已無法控制了。」二弟哭紅了眼睛。
「媽媽的舌頭、喉嚨都燒爛了。哇──」拭著淚的小妹,一見到沈靜,便哇一聲的又哭出來。
「怎麼會這樣呢?」沈靜問向父親。
「我那知?給我吐得一身軀!」父親青著臉。
「阿爸,你破病時,媽媽是如何照顧你?媽媽是為了不要拖累咱,才會走絕路。」沈靜見父親只顧著埋怨,心裏沉痛無比。只怪自己,不該把母親交給如此寡情的父親。
醫生面色凝重的走出病房,沈靜再也顧不得護士的阻擋,衝了進去。
母親四肢被綁在床架上,而手還掙扎著想要弄掉手腕上的針頭。她一見奔進來的沈靜,便以粗瘂、衰弱的氣音說:
「送我來這做什麼?我要轉來厝裏,我要死在厝內。我拖累恁太久了!」
沈靜從未聽過母親說過如此堅決的話。她握住母親的手,心痛的、哽咽的安撫著母親的情緒。
守了三天三夜,臉色發黑的母親,終於洗盡了身上的毒素,且移出加護病房。而一旁的親友,卻搖著頭說:
「阿靜,妳要有心理準備。給妳媽媽轉去厝,別拖了,替妳媽媽買衫褲,準備辨後事。」
「伊人還好好啊,怎麼可以這麼說!」沈靜怒沖沖的瞪著他們說。
兩天後,母親不能說話了,乾瘦見骨的臉,只剩兩顆清澄的大眼睛。清醒時,就用手和孩子交談。沈靜心想,只要還有一線希望,拼了命也要讓母親好起來。
沈靜和弟妹不眠不休的輪流照顧,十天後,母親的病情終於又穩定下來。她向醫院申請出院,帶母親回家靜養。臨走前,醫生教他們所有的醫護方法。趁著暑假,沈靜準備全心全意的的照顧母親。
黑夜又來了,弟妹都累得睡著了。沈靜熬了糙米粥,準備餵母親,卻見母親的鼻、嘴都淌著血。而當她趕緊向前擦拭時,才發現母親流了滿床的血。
「媽!媽!」沈靜哭叫著。母親卻閃著那雙悲憫的眼神,望著沈靜滿手的血。
母親又送進了急診室。天終於亮了,母親的血也止住了,精神似乎也好很多,眼瞳靈活的轉著,雙手也忙著和他們交談。
看見母親如此,沈靜便稍微歇息小睡一下。醒來時,見母親還再與弟妹們比畫,還叫父親靠近,親熱的抱著父親。而當沈靜端出米湯,誰知才讓母親吞進一口,母親卻「哇」一聲的噴出血來。
母親再也睜不開眼睛了,七孔不停的流出血來,把醫生和護士的白袍,染出一朵一朵的血花。止不住的血,如秋天紅楓般的爛開在沈靜的眼前。一個下午,母親嘔乾了她的生命,沈靜也流乾了淚。
沈靜蹲踞於墳前,默默的燒著一紮紮的冥紙。整個喪事中,她再沒有流下一滴淚。耳朵聽著親戚暗罵她「不孝女」的字眼,好似才能減輕心中的悲慟。
「媽,妳是結束了妳這一生沒有歡顏的人生路。而我的路,還那麼遙遠,那麼長啊!」沈靜向墳前酹酒三杯,且示意弟妹們向母親叩別,然後踏上她二十八歲的人生路。
山風依舊,清明的雨,依舊如唐詩般的靡靡霏霏。沈靜搥著發酸的雙腿,看著母親墳上長長的青草,看著弟妹們敏捷的身手。一股青春歲月不再的傷感,不禁冉冉爬上心田。
「媽,大弟大學畢業了,二弟也如願的考上了海專。小妹訂婚了,對象條件還不錯,人很溫和,請保佑小妹婚姻能幸福快樂。媽,這個家我盡力了。」沈靜上香默唸著。
「阿爸前些日子,病又發作了,打針、吃藥,又好的可以喝酒了。他依然悠閒,但他還是不快樂。孤獨是他最後的財產和驕傲,我想他不會讓我們去侵占它的。」沈靜在成堆的冥紙上點了火。
火苗翻飛的姿勢,如一朵燃燒的火蓮。
「媽,我的未來,想必坎坷多於平順。多次的相親,姻緣對我已成一種杳然的希望。最後我可能和阿爸一樣孤獨,不過我身上流有妳柔韌的血液,不管腳步如何顛簸,我會堅強的走下去,我會驕傲的走完它。」
沈靜雙掌合十,火苗成燼,抬起頭望著天。
「雨該停了吧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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