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2/1/4

             
     「藝術雖然不是人生的麵包,但至少是人生的葡萄酒。」

  您那風樣的叮嚀,雖然已繾綣過二十五個春秋的洄漩濁流,但在我被生活彩成不黑不白的心情下;在我抉擇或放棄童言童語的徬徨歲月裏,甚至在我看盡四十季夏雨冬霜的日子後,仍如晚風暮色裏搖響的風鈴,叮叮盪盪的敲著、擁著快要被冷漠人情冷卻的心房,讓我再感到這則古老故事的暖暖溫情和傳承給我的絲絲眷念,以及永不磨滅的心火。
  枕著您的叮嚀,我走過冰峭如刃的人情風霜。點著您的溫情在鳳凰花盎然的季節裏,我以感恩懷念的心思,在學子捧來的留言冊裏,我重覆著、傳承著您的字語。也讓我那的千百個將要走出校門的孩子們,在他們天真赤誠的心海裏,也能如我一樣的擁抱如您春風的愛和熟悉,且記憶儲存您化雨的故事。

  不管您是否還惦記著我?或者我只是您隨意播撒的一顆種子,亦不管我在人間是否已開過豔色亮麗的花朵。但至少如您一樣,在眾人灼炙如火的眼光下生存下來。因為我擁有您給我的信念--

「絕不讓現實牽扯意念,絕不讓生活撕裂自我。」

雖然現在才明白,二十五年前,您被冰雹般的人言追趕,而為了我,仍掙挪出一方愛的田地,包容、收留我這個在父母、親朋眼中,最乖逆的孩子。

「桀驁不馴」,這個形容詞如刻劃在一個男人的身上,或許他會贏得「酷帥」、「瀟灑」的封號,即使他的日子,必須與孤寂、落寞為友。但我們仍會遠遠的、暗暗的讚他有一份孤獨的美感和勇氣。倘若換落在一個男孩的眉宇間,他一定是一個直率、出眾不凡的孩子。然而這個形容詞,從小就隨著我的腳步狂亂,且狠狠的寫在我的眉眼間。而我討不到一字好語,要不到一句讚賞,且常讓母親傷透心神。因為我只是一個十歲的小女孩。

當您──劉家訓老師,懷夢著山嵐鄉野的詩情,背負著絢爛的彩筆畫袋,踏著年輕的步履,遠從那湮滿飛沙的北方風城,心底典藏著一葉苗栗故鄉的紅色槭楓,一路穿越過南投、民間、集集香樟樹味醒人的「綠色隧道」。

您蹎躓著盡泥淖碎石的山路,瞳光詠著淙淙濁水溪上溯,遙遙迢迢的來到孤立於水里鄉山中,僅有八班的小小學堂──大觀分校。您讓每朝每晚的晨霧山嵐,氤氳您的畫面和胸懷,且開始面對二十多雙的小黑眼珠們,解說著「紅」的慷慨激昂、「黃」的光明燦爛、「藍」的憂鬱靜宓、黑彩的高貴美麗、綠意的舒逸自然、「紫」的神秘媚人,且激情的講述那群藍眼睛外國人──塞尚、高更、梵谷、畢卡索、米開朗基羅、達文西……等等的畫蹟軼事。

在課堂中巡著那些熠熠灼亮,如天星的小眼睛們,您看到了天真、好奇、汲汲對知識的渴望,和對各種顏色不再畏懼,且帶著樸拙、童稚的手筆,認真用心的霍霍揮灑。而在課後,看著那滿架綠藤,一到夏季,便垂掛串串透綠的葡萄風情,和教室前那一圃圃,簇簇唱送著春歌的玫瑰園。還有教室後面一大排如長堤的枇杷樹,而當西風吹響時,金黃的秋色果藟,便便在墨葉中纍纍乍現。尤其當您遊觀冬雨過後,湮湮暈暈、飄忽漂泊於綿綿山巒間的煙嵐水氲,您說您是桃花源裏的陶淵明。

飲一盅葡萄綠酒,沏一杯陶潛的田園心情,悠閒的坐上那座聯著低、中、高年級,潔白水泥雕砌成的白橋。右首是半湖朵朵出泥的紅粉婷立;風翻著清香蓮瓣的河塘。向左低眸,則是半方悠游自在、顏彩斑爛的魚群。您說您總是攤散遊子離鄉的愁情,因為山中的人情風物,都是您彩盤中的色料,均跳躍著美好的生命,且在簡美華老師來了以後,一切就更美好了,完美的如神話中的伊甸園。

當美華老師您踩著盈盈款款的腳步,趁著秋風響滿林際,胸口亦貼藏著一枚故鄉的紅楓,冥冥緣定來到這有溪流、有夏荷、有風聲、山唱的小學。妳那窈窕如民初仕女的一襲旗袍妝扮,讓山間的氤氳山嵐,更添一絲古典的詩意。而您的青春和那一身淡淡的藍、淺淺的紫、粉粉的紅,再塑上一張如蓮的容顏,總是牽引著年輕男老師們的眼眸。

翻開樂本,十指流暢在黑白的鋼琴鍵盤上,美華老師您那汨汨柔柔的嗓音,便隨著您那酡紅的雙唇,如風鈴般輕輕的響、細細的搖。韻律琴音,從您的指間活潑流瀉,兒歌便在二十多張小嘴中,朗朗揚揚的吟唱著:

「看那邊綠樹青山,風景真如畫。彎彎流水,幾枝野花,圍著竹籬笆。籬笆裏,矮茅屋,就是我的家。」

當您瀏覽、分享著孩子對「家」的溫馨感情時,卻發現一雙毫無感情且帶著嘲笑,且不屬於十歲孩子應有的冷漠眼神。直覺已告訴您,「她」將是您教學上不小的踢腳石。於是您的眼光,便跟隨著她的任性而奔波。而這個囂嘯、乖逆,讓您常常絞盡腦汁、想盡辦法的孩子,也就是傷透母親的心;倔強執拗的我。


十歲的我,已厭倦了百褶藍裙,煩透了「女孩要輕聲細語」、「女孩是瓦片」、「姐姐要讓弟弟」……等等女孩規矩。課堂上,我用心的聽著「男女平等」、「男生女生一樣好」的宣言,盡情的吸收著萬物平等的概念。而當下課的鐘聲一響,我已急急的擠開乖順的女孩群,與男生爭搶著豎立在美術教室後面;那一片綠茵草地上的鞦韆。讓風速在我耳邊狂飆,讓覆額的瀏海,在強風中翻飛。高高的盪!用力的盪!一直讓自己高到那棵最古老、最高;鋪滿紅豔鳳凰花的花簇裏。

我的孟浪,的確讓學校的老師們、同學都皺眉。他們都說我是被寵壞的孩子,可是他們卻不知曉我內心的吶喊。我要盪到樹梢,飛!我要飛到雲霄!逃!逃出那個「甜蜜」的家。

家真的甜蜜過,我也真的幸福過,否則我就不會懂得失去的痛楚。家並不富有,且排不上小康。家壁不是厚實的紅磚,而是竹管添上沙石的土泥牆(鬆軟的竟然可以在上面刻劃),家燈是暈黃的燈炮。母親為了日子和四個孩子,為了我們也能如如別家小孩一般,能點著白亮的日光燈書寫功課。她決定背著未滿歲的小妹,幫一富家擣衣烹飯,於是將兩個吵吵鬧鬧的小弟交給我。

自從有了弟弟以後,母親那溫熱的手和暖香的胸房,就成了我日夜裏最眷戀的渴望。在幼稚的哀愁裏,我只顧得拋擲自己失落的憤怒。在荒唐的佔有慾底,我那裏明白母親八歲時,就賣給別人當養女的苦難日子。我盲得只知亟亟追求類似拉斐爾聖母像的母親圖騰。十歲的我,又那能理解母親所背負五千年「男尊女卑」根深蒂固的傳統思維。只知倔強的搶著說「男女平等」的道理,硬與母親強烈對峙。

「伊聰明、功課好,有什麼用?大漢嫁人啦,還是別人的。」

「伊會讀冊有什麼好處?每日攏跟我強辯!」

「伊打攏打沒哭!看到人也不招呼,沒禮沒貌!」

您們在特意的安排下,由母親的口中,終於知道母親心中的我。而對我那些乖張背道的舉止,又多了一線的寬容。美華老師您曾為我包紮被鞦韆鐵索戳得鮮血淋淋的雙手;曾為我消毒兩隻瘦腿,被母親狠打的傷口。您以瘖瘂的聲音問我,我卻草草的以「跌倒」為藉口,推拒您的關懷。其實對您那溫柔、慈靄的撫慰,我的心早已顫抖、感動得哭泣了。而我卻強忍著說謊「無事」,因為我的離家出走和那句「誰叫妳要生我」的惡語,傷透了母親的心。

  您們多次與母親溝通,證實了母親均是遺傳祖先的剛烈個性後,引導、紓解我內心的不平和遷怒,便成了您們沉甸的負擔。美華老師您探掘我對文學的喜好,便航領著我在圖書館的冊頁裏潛游濤泳。在寓意浩瀚的世界民著裏;在中國古典詩賦的風雅裏,您不斷的嘗試灌輸我思維的方式,為了卸除我對母親和弟弟的敵意,為了是溶化我的冰封世界,為的是能在我那乾涸的心田裏,能再綻放一朵親情的花。而您那思索的眼眉,卻悄悄的迎來劉家訓老師的濃濃鍾情。或許他的風流才識、藝術氣度也悄悄的您的心殿中深深雕琢。於是白晝時光,您們讓我在文學書香的宮苑裏,放任遨遊。而在鳥雀旋飛的黃昏,讓我在綺燦色彩的曠野中,隨性奔馳。

   家訓老師您耐著性,看著我七分塗鴉、三分抽象的圖畫。沉著氣,讓我以墨筆傳遞花粉,想培植出一株黑玫瑰的想法。而當深據在我胸臆中的累累積忿,轉化成綠、紅、黃、紫的熱情色塊時,敏感又懵懂的我,在眾師隱隱的言語中,似乎感覺到您和美華老師共乘的夢帆,已受到洶洶波濤。年幼的我,不懂是否因為省籍或客閩情結的老輩規矩,只知您們的山歌笑語不再唇間流唱,眉眼寫的盡是愁澀。

在雙方家庭的反對聲浪中,永恆的誓約,使您們更加攜手相守。您們以堅定的心情,讓反對的聲浪,在湮長的日子裏,慢慢的鬆弛軟化。您們緊繫的真情,終於在長輩家人的心中漸漸茁壯。而在綿綿延延、堅苦掙扎的日子裏,您們仍懷著化雨的心,帶著我、叮嚀著我、送著我離開「強說愁」的荒唐童年,踏向國中少年的惶惶歲月。

您們彌堅不移的情愫,在多年後的一個花季,終於在山中的伊甸園裏,寫下了美麗的神話。您們終於走出憂悒的陰霾,走向盛開玫瑰的花園。

當我揮別國中,懷著對您們崇拜的心情和對色彩的深深迷戀。我也開始譜寫一闋鄉歌,掛著您們的叮嚀,負笈北上,駐紮於風城中的藝術書院。在木麻黃針針斜穿的綠翳中;在尤加利特有的濃郁的氣息裏;在那滿是洋紫荊粉色落英的河堤旁,將灰濛的碳色,揉進幽幽莫測的光影裏。將莫內的繽紛印象,鑲嵌進日出的光彩中。而那北方冬天凜冽的氣候,滾滾僕僕的風沙,再加上一幅幅葵菊色的梵谷心境,竟使我深深的想念起母親的臉容和那荒廢於古老記憶裏的呢喃兒歌,且想得、唱得我的眼睛徹夜閃著淚光。

在異鄉的第二個冬季,我終於對母親落下了愧疚的淚水。而在爾後朝煙夕月、春春雪雪的歲月裏,我一直秉記著您們的叮嚀和那那深植於心中的愛。在七千多個唱書的日子裏,我對那些瑟縮於角落的寂寞孤影,或故作囂張而心頭貧瘠的孩子,總是多給一分寬懷和鼓勵。總也希望在他們童稚的心田裏,綻放的是朵朵熱情的花蕾,擁懷的是一顆赤誠溫暖的心房。

每逢假節回鄉,我總是提著滿滿的相思,讓伊甸園裏的葡萄綠藤、粉色荷香、玫瑰花紅,再翻印心田。讓白橋游魚的悠閒心情,驅散虛名浮利的誘惑。而在多年前的一次重遊,我卻面對著一城荒蕪與廢墟!我最鍾愛的山中小學,為了發電廠的擴建,為了供應更多的電氣文明,它竟然消失、被湮滅於地平線上!

蹲踞於凌亂的模板鋼條中,往日的樓影笑音、童年的書歌山唱、寫意的荷塘秋色、春日的玫瑰、搖盪的鞦韆、南風裏的霞飛鳥鳴、寄情的美術教室,均在我心中痛成永恆的絕響。

雖然尋問鴻雁千千,我再也尋不到您們的伉儷身影。雖然訪遍南北濟濟學堂,再也見不到這般如桃花源的小小學。而您們的心耕和學堂的風貌,在我的記憶裏,已裱褙成一幅最深刻、最難忘的風景!



後記:本篇散文發表於民國83年10月10日〈臺灣新聞報西子灣副刊〉,原篇名為〈山唱〉。

   

  

   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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