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1/10/26

爺爺來了〈下〉

        爺爺來了

  
「哎呀,我的媽媽啊!」王仁美瞪著敞開的冰箱和那一桌滿滿的湯水雜物。不用說,這些都是爺爺的傑作。

「氣死我了!」王仁美嘴裏嘟噥著,忙著收拾桌面那些發餿的湯水。梳洗後,便到樓下的早餐店買早點和爺爺、阿明今日的午餐。


白曦的陽光,舒軟軟的南風,多舒暢得的季節啊!在學校孩童的嬉笑中,一天的時光,好快的又成了過去。一到黃昏時刻,眼看著同事、男男女女的都回去他們的家。一股蒼涼的韻調,便顫顫的撥動王仁美的心弦。以前回家,面對孤單的自己,看看新聞、影片,這種生活還容易打發。如今還得面對一老一少,想到如此,她不禁放慢了車行的速度。


開門,一室出奇的靜悄悄,靜得有點可怕。怎麼沒有阿公的大嗓音呢?


「阿明!」王仁美將麵包和晚餐放在桌上。


「噓,阿公剛睡著。」阿明從爺爺的房間出來。


「阿公,今天好嗎?」


「鬧整天!他說他要回家!」阿明搖搖頭,一副筋疲力盡的感覺。


「快!快!快!趁阿公睡覺,我們趕快吃個舒服的晚餐。」王仁美把買來的飯菜擺上桌,兩個人吃著,聊的是台北的世界和六月爺爺巡迴到台中後的逍遙日子。


「恁兩個人自己吃,攏不給我吃。哇,有排骨、有雞腿。哇──我歸日攏沒吃,祅死啦!」爺爺站在房門口,瞪紅了眼睛,並且哇哇大哭。


「阿公,你沒嘴齒,愛吃軟軟、好吃的雞蛋糕。我和阿明吃得是硬梆梆的飯,足硬、足歹吃!」王仁美連忙遞過兩個蛋糕。


「哼,吃飽後,我要轉來去樹林的厝。我攏吃不飽!」爺爺接過蛋糕,如孩童般的邊吃邊哭。


「真受不了!」王仁美見爺爺吃完蛋糕、喝完果汁,便匆匆扭來毛巾,抹著爺爺滿臉滿身的眼淚和蛋糕屑。


「我看妳是胖不了,不是瘦不了。」阿明打趣的收拾著桌面。王仁美則轉身進浴室沖洗毛巾。


「哇!阿公!你要做啥?」客廳忽然傳來阿明的驚叫聲。王仁美連忙扔下毛巾,一衝出浴室,就看見爺爺拿著菜刀,跌跌撞撞的走向大門。


「我要轉去!給我出去!」爺爺把刀砍向大門。


「阿明,小心!刀是不長眼睛的,不能硬搶,想辦法用騙的。」王仁美拉著阿明,離著爺爺一段距離,焦慮的跺著腳。


「阿公,你的電話!樹林打來的!」王仁美腦海一閃,突然拿起電話筒。


「啊,一定是要來帶我轉去啦!叫伊等一下,我來聽。」爺爺將菜刀往地上一扔,一臉高興的走過來。


「喂,我是。你近來好嚜?…」


王仁美見爺爺講得滿面春風,便偷偷的撿起菜刀,且藏進在廚房的暗櫃裏。


「阿公,你和誰講話?」阿明湊進爺爺和電話筒凝聽,卻發現電話筒中毫無人聲,而爺爺卻講得口沫橫飛。


「噯,囝仔人有耳沒嘴。阿公和一個一、二十年沒見面的老朋友講話,不能插嘴。」爺爺拍拍阿明的頭。


「哇,嚴重了,老番癲咧!」阿明對王仁美扮起鬼臉。


「管伊,莫黑白鬧就好。來,阿公椅仔給你坐,你慢慢的講。」王仁美搬張椅子,讓爺爺可以坐下長談。心暗想爺爺最好可以講到打瞌睡、想睡覺。


「嘻,阿火啊,查某囡仔有影卡有孝!我仁美拿椅仔給我坐,阿明查甫的,只知影和我搶電話!」


「哈,怎麼樣?」王仁美笑著回阿明一個鬼臉。


「哎呀,冤枉啊,誰和他搶電話了?」阿明大聲喊著冤枉。


「我人現在住在仁美這裏。噯,每天攏吃不飽!」爺爺一屁股坐下來,便抱著電話訴苦。


「唉啊!冤枉啊!老天有眼!」這次換王仁美大聲喊冤了。阿明則笑得哇哇叫。


「糟了!阿公吃飽、睡飽。今晚不知道又要鬧到幾點了?」王仁美望著天色漸濃的暮色,揉揉發熱的額角。


「拿摃槌摃昏他!」阿明頑皮的做著手勢。


「會給雷公敲尻川!伊玩到幾點,咱只好陪伊啊!」王仁美無可奈何的將自己那身排骨身軀倒向沙發。在疲憊中,竟然昏昏睡去,直到絲絲涼意襲上腳底,才朦朧醒來。睜眼一看,爺爺還抱著電話筒,講得眉開眼笑。


「唉,電話線要燒掉了!阿公,暗囉,好睏啦!」王仁美一邊推推爺爺,一邊打著呵欠。。


「哎!莫吵!妳阿叔講明仔載要來帶我轉去樹林哩。」爺爺揮揮手。


「這就是樹林啊!」王仁美看著將近深夜一點的鐘,又是呵欠連連。


「恁攏騙我!恁以為我老憨囉。樹林我住一世人,我那也不知。哼,囡仔人也想要騙大人。」爺爺轉頭叱喝。


「噓,阿公,卡小聲咧,隔壁的人攏睏囉!」王仁美在阿公身邊打轉,腦波又陣陣攪動。想要安心上床睡覺,又得跟爺爺鬥智了。


「啊,桌上有雞蛋糕。我腹肚足祅,哇,足好吃款。」王仁美捧著肚子,急急忙忙的走向餐桌。


「嘿,那是我的!妳不能吃!囝仔人那會這樣祅鬼?不能搶阿公雞蛋糕!」爺爺的食慾果然被王仁美挑動,肚子咕嚕咕嚕的響起來了,不禁回頭叫喚著。


「喂,喂,明仔載一定要來接我轉去喔!」爺爺又捨不得的叮嚀一番,才匆匆掛上電話,快步的走向王仁美,一把搶過她手中的蛋糕。


「臭阿明,自己溜去睡,將阿公丟給我。哎,哎,不好了,可能要感冒了。」王仁美摸著有點發燙的額頭,服侍爺爺吃完兩塊蛋糕、兩碗芋頭粉圓湯後,又哄哄騙騙的,才把爺爺騙上床睡覺。


第二天,王仁美被一串電話鈴聲吵醒。她顛顛倒倒的爬下床,吃力的划著雙腿,等走到客廳,電話卻斷了。抬頭看鐘,已經七點半了。她還真感謝這個電話,要不是它,她現在一定還躺在床上,上班一定遲到。


王仁美黑著眼圈,一副無精打采的臉容,引來一羣人聲。


「怎麼了?破病啦?」阿玉搶先出口。


「昨天我家老爺爺給我鬧到三、四點。」


「睡眠不足,有礙美容。」嬿卿拍拍王仁美的臉頰。


「美容個鬼!命都快休了!」王仁美喘著氣。


「今日最新新聞:王美人變病美人了!」老杜揚著嗓子。


「噯,發燒了,去看醫生。妳阿公可是在家癡癡的等著妳呢!望你早歸啊!」簡香趕著王仁美。


「也好,一、二節空堂,幫我請個假,我去看醫生。下班後,我還要跟阿公鬥智呢!頭腦可不能燒壞啊!」


王仁美挨了兩針,而對那有助眠的藥丸,可不敢吃,只有強打著精神,上完一天課。


「阿明,阿公今天好嗎?」王仁美一頭跌進沙發。


「很好。吃飽睡,睡飽吃。下午睡到現在還在睡。」阿明一副悠閒的樣子。


「喔,你真幸福。我吃了感冒藥,可能會睡沉一點,晚上換你值班。」


OK沒問題。我今天陪阿公睡了一整天。」


「仁美啊──」爺爺在房裏拉長聲音喊。


「來囉!」王仁美趕快提著蛋糕進房。


「祅死囉!」爺爺坐起來,緩緩的吃著蛋糕。


「咦?幾點啊?」爺爺忽然想到什麼似的,連忙將蛋糕大口大口塞進嘴。


「五點半!阿公,你吃卡慢咧,會噎到啦!」王仁美輕輕拍著爺爺的背。


「有人來接嚜?接我轉去樹林的老厝啊?」爺爺起身整理服裝。


「沒啊!」王仁美搶先將大門的暗鎖閂上。


「又騙我!好!我自己有腳!」爺爺扭動門把。


「阿公,阿叔可能有代誌,明仔載才會來。」王仁美護住門,怕爺爺找到暗鎖。


「哼,不給我出去。我想辦法!」爺爺瞪著擋住門的兩個孫子,只好怒沖沖的走向廚房。


「仁美,阿公會不會想拿菜刀來砍門?」


「哈,放心,我藏得很隱密,他找不到的。」王仁美得意的笑。兩人便等在客廳,靜靜的觀賞爺爺想出什麼花招。


「菜刀咧?」爺爺果真去廚房翻找,鍋、匙、櫃門,乒乒乓乓的響著。


「哈!哈!」兩人見爺爺生氣的模樣,不禁哈哈大笑。


「咦?沒動靜了,是不是放棄了?」阿明好奇的看著走向臥房的爺爺。。


「去看看!」王仁美站起身來。


「阿公!」兩人並排站在爺爺的房門口。


「抑有報紙嚜?」爺爺的懷裏抱著一疊報紙。


「嘿,老秀才要看報紙囉?」阿明笑了出來。


「這裏有,尚面頂是今日的。」王仁美從客廳的茶几下,拿出一大疊報紙。


「嘻,放著就好。嘻,憨孫仔。」爺爺神秘兮兮的笑了笑。


祖孫三人輕鬆的吃飽晚餐。王仁美見爺爺按兵不動,就放心的去洗澡,吃包藥上床休息。


「啊,仁美!趕快出來!阿公點火燒門!」客廳突然傳來阿明的驚叫聲。


「哇──老番癲!」王仁美衝出來一看,氣得快吐血。原來爺爺收集的報紙,都堆在門口。她竟然忘了有抽煙習慣的爺爺,身上隨時都有打火機。


「燒火厝啦!」阿明已在竄高的火燄、燃燒的紙堆上踩跳。


「天啊!房子差一點給他燒掉!」王仁美趕快捧著臉盆和水滅火。


「我們兩個年輕的,真鬥不過一個老的。我看阿公拿報紙坐在門邊,還以為他把報紙當地毯坐咧!我問他為什麼不來客廳看?他還說門口比較亮。我被阿公耍了!」阿明想到自己的想法,不禁笑著搖搖頭。


「真是憨頭!我還拼命的拿報紙給他!」王仁美想起爺爺一臉神秘的說她「憨孫仔」,再看看那半截被燻黑的門板,也笑出了眼淚。而爺爺看著希望又破滅時,不禁傷心痛哭。


火燄終於溼成一片灰燼,王仁美和阿明累得滿身汗。爺爺也哭累了,抹抹鼻水,頹喪的坐在電視機前,看著人影幢幢的螢幕。


「老天爺,爺爺的花招,一天一齣,好像電視單元劇。」王仁美收拾殘燼後,睡意已被嚇走了。看著爺爺又笑咪咪的看著電視,也就陪在爺爺身邊。


「×××飯店發生火警,火燄沖天,黑煙瀰漫。剛剛趕來的消防隊員,正在積極搶救……」電視上映著兇猛竄動的火舌和一群群慌張失措的臉孔。


「阿公,你有看到嚜?火燒厝啊,燒死足濟人!新聞說:就是有一個人,像你同款,拿報紙燒門,才會發生火災。」王仁美加油添醋的說給爺爺聽。


「啊,又嚇阿公啦?」阿明笑著說。


「機會教育啊!」王仁美示意阿明別插嘴。


「唉唷!驚死人!」爺爺見螢幕上抬出一具焦黑的屍體,不禁雙手掩面,從指縫間爍著驚恐的眼神,偷偷的瞄著電視。


「阿公,你看那個查甫人哭得足淒慘!伊太太和囝仔給火包在厝內,跑不出來,可能無救啊!」王仁美趁機讓爺爺知道火災的可帕和無情。


「哎呀,我不要看啦,我愛睏啦。」爺爺像逃火似的快步回房。


「呼,總算安靜了。阿明,我要睡了。」王仁美為爺爺蓋上薄被後,才鬆了一口氣。


「噯,別忘了綁冰箱啊!」阿明提醒著。


王仁美拿出繩索把冰箱結結實實的繞了三圈,並且打個結。為了提防爺爺半夜又起來扮家家酒,又擺出一桌湯菜。


清晨醒來,王仁美仍覺得頭重腳輕。上班時,又不能吃藥,只好再去醫院打兩針。她在眾人的問候下,望著長廊上的豔麗陽光和那校園內叢叢繽紛的杜鵑花,不禁哀嘆道:


「天啊,還有二十七天啊!」




                 〈完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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