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王美人,報紙借看。」阿玉揚著聲音,走向正在原地跑步的王仁美。
「還跑?想把妳那身皮包骨;剩下來的一點肉抖光啊?」阿玉拿起她桌上的報紙。
「再叫一次!雖然是甜言蜜語,聽得倒是心花怒放。我最需要這種安慰了!」王仁美仍是踹踹跑跑,剛燙的頭髮,飛飛揚揚的飄著。
「噯,別跑啦!連一點抖動的感覺都沒有,像電線桿搬家。」阿玉坐在她的面前,瀏覽起報紙。
「誰說我沒魅力?女人四十一枝花呢!」王仁美倏然停下腿。
「我看妳啊,是跑不出什麼名堂,腿可要跑成蘿蔔腿!」鄰座的老杜閃著笑。
「嘿,真是交友不慎,交到你們這幾個損友,傷心哦。」王仁美轉身面向牆,雙手推著牆壁。
「白癡動作,牆跟妳有仇啊?想推倒牆啊?」阿玉不解的望著王仁美她那匍匐上下的運動。
「紀政說:『四十歲了,要天天運動。』我想長命百歲。妳啊,有老公照顧,我可是孤家寡人,沒人好撒嬌。」王仁美騰出一隻手,指指桌上的剪報。
「『天天運動,有益健康。』不用她說,我也知道啊。那妳推牆做什麼?小心!公家機關的牆,不是很牢靠的。」
「想長肉啊,為了我這引不起戰爭的太平世界。」王仁美轉身面向阿玉,指指自己的胸。
「阿哈,去一趟醫院,買兩個果凍比較快。」阿玉指著廣告版上的豐胸手術。
「對啊,像妳這樣推,我看肉會長在後面。」老杜指指背,張嘴哈哈大笑。
「呵,長錯位置,可慘了!畸形發展!」王仁美瞪大眼睛坐下來。
「沒關係,我帶妳去動物園。」阿玉也瞇著眼笑。
「去動物園做什麼?」
「稀有動物啊,我當經記人。」阿玉已笑得咯咯叫。
「嘿,我來收門票。」老杜樂得拍起桌子。
「真沒良心!我每天買報紙,想培養你們的氣質,增加你們的修養。呵,竟然如此對待我!」王仁美雖然也笑出聲,但還是假裝生氣的瞪大眼睛。
「噯,別瞪啦,小心皺紋夾死蒼蠅!」阿玉連忙起身,雙手捧住王仁美的眼尾。
「唉,年齡就是寫在這裏了,隱藏不住的。不然你們看,如此苗條身材、大眼、深邃雙眼皮、希臘鼻、唇線分明、五官立體的一張FACS,乍看還是十八一朵花呢!」王仁美輕拍著自己的臉。
「哇!肉麻死了,我看是八十老苦瓜!」本是默默吃著早餐的嬿卿,不禁哇哇叫了出來。
「嘿,別再說下去了,點到為止。喂,星期六我們去台北洗澡好嗎?」王仁美閃爍著亮燦燦的眼睛。她是四十歲的單身女郎,就是人說的「公害」或「剩女」。所以,她一回家,總是面對自己孤單的影子。為了不讓蒼涼的未來侵襲腦海,她只好每天想著刺激或新鮮的事情,來熱鬧熱鬧自己的心。
「洗澡?」嬿卿抬起她的娃娃臉。
「上沖下洗,左搓右揉。」王仁美雙手、雙腳,搖搖顫顫、左左右右的舞動起來。
「神精病,洗澡跑到台北去?」嬿卿歪著頭,慢嚼著土司。
「哈,妳真落伍,白得像這塊白土司。難怪妳也是三十七老姑婆,嫁不出去啊!洗澡就是DANCS、跳舞。」
「『龜笑鱉沒尾』,妳們兩個該相依為命了。」阿玉將報紙一閤。
「不結婚有什麼不好?我賺錢一個人花,結了婚兩家花。像妳要記帳,天天為老公、小孩煮三餐。累啊!妳看,我們多逍遙。王仁美,妳說對不對?」嬿卿一臉不服氣。
「嘿,好像有點道理。想想以前當小姐時,看見漂亮衣服就買,現在啊,買一雙絲襪都要考慮。慘啊!我真是生活於『水深火熱』之中啊!」阿玉連連呼慘。
「不是從此過著快樂幸福的日子嗎?怎麼會『水深火熱』呢?」王仁美興趣十足的問。
「水深就是天天洗衣服,火熱就是天天下廚煮飯。」阿玉鼓著臉腮解釋著。
「水深火熱,忽冷忽熱,好像洗三溫暖。難怪人說家庭是幸福的泉源。仁美啊,我們是社會的棄嬰啊。『我沒有溫暖,我沒有家,……』」嬿卿嗚嗚傷傷的唱起<天倫歌>。
「好了啦,少唱哭調了。不管結婚或是單身,只要心胸開朗,一樣會幸福快樂。」王仁美收起嘻笑,忽然擺出嚴肅的一張臉。
「噢,吃錯藥啦,說話像神父?」身材豐滿健美的簡香,話和腳一起踏入辦公室。
「安潔莉娜裘利來了,好羨慕妳哦,我如果有妳這樣的身材,一定天天穿泳裝。」王仁美沿著簡香的曲線到處拍。
「唉啊,少亂來,毛手毛腳的。」簡香敲著王仁美的手。
「喂,阿玉,怎麼不說話了?」簡香搖搖發愣的阿玉。
「月底啦,『人窮嘴短』。」阿玉雙手撐著臉腮。
「什麼?月底啦!幾號?」王仁美突然驚呼一聲。
「二十九,明天三十。」老杜玩著手機。
「完了,完了,我王仁美沒有春天了,美麗的五月結束了。」王仁美苦著臉,倒向椅子。
「什麼大事?」大夥問著王仁美。
「我家老爺爺又要來了!下個月輪到我了。」
「大驚小怪,嚇死人啊!妳一個人住,多一個人陪妳,還不好啊?」阿玉送給王仁美兩顆白眼。
「好個鬼,要關一個月,不能出門。唉,我會死翹翹喔!」
「怎麼說?這麼嚴重嗎?」眾人圍著王仁美,湊成一個圓。
「我爺爺九十歲了,身體勇得像一頭牛。可是這裏,老人癡呆。」王仁美指著自己的腦袋。
「阿玉,紙尿布有沒有特大號的?男生有沒有紙褲子?爺爺會尿床,尿濕了,要洗多累啦!」
「妳要買成人紙尿褲,像包大人那一型的。咦?妳爺爺怎麼是妳照顧呢?應該是妳老爸那一輩的啊!」
「有啊,大家輪流照顧啊。叔叔、伯伯,台中、台北、樹林跑,大家都嚇的叫不敢。爺爺他喔,有點老番癲。」
「妳是孫女,再怎麼說也輪不到妳啊!」
「爺爺很疼我,小時後,常把我當扛在肩膀上逛街。叔叔、伯伯他們說我單身嘛,無聊啊!反正多一個人照顧,大家也可以多喘一口氣。唉,每當爺爺來的那個月,我都好想結婚,好想嫁人哩!」
「白天上班,妳爺爺一個人在家啊?」簡香好奇的問。
「台北的堂弟來幫忙看。唉,他也是怕得要死,每一到星期五,我一回家,門一開,他就像救火隊一樣;衝出門逃回台北。」
「九十歲了,大概也沒多少年了。」阿玉小聲的說。
「算命的說他可以活到九十九。他一天吃五餐,睡醒就吃,吃過就忘了,又要吃。你們看,我這身排骨能熬多久?」
「噹-噹-噹-噹-」一串上課鐘聲,把一伙人打得四處走散。
王仁美噓噓的嘆口氣,拿起課本拖著腳步走向教室。走廊外的春天氣息,跟著下沉的腳步,好像又回到冬天的蒼涼。
一天過去了,美麗的黃昏,燦爛也是只有瞬間。「是啊,結婚多好啊!有人陪伴。」王仁美踩著腳踏車回家,一絲心緒,隨著長髮飄揚。唉,並不是自己不孝順爺爺、不愛爺爺,而是一個不曾婚嫁的女人,真不知如何去處理一個老男人的身軀,那是一個非常陌生又尷尬的世界啊!而每當觸及爺爺那身鬆、垮、皺的皮肉,都深深的刺激著她的心靈和年齡。真不知十年後、二十年後,誰會陪著她走過孤獨的晚年?
門一開,就傳來爺爺拉著喉嚨的瘖瘂聲音:
「我要來轉啦,轉去樹林的老厝。恁攏不給我吃,想要給我祅死!」
「阿公,雞蛋糕給你吃。」王仁美趕快從背包裏,拿出兩塊蛋糕。
「唉唷,剛剛才吃完一條餅乾。」堂弟阿明見爺爺狼吞虎嚥的吃著蛋糕,無奈得拎起桌上的空餅盒。
「嗯,足乾,有綠豆湯嚜?」爺爺嚥著喉嚨。
「我馬上去買!」從不開伙,那來的綠豆湯啊?王仁美匆匆下樓,飛快的踩上車,買回來一袋一袋的紅豆、綠豆、芋頭湯,並且把綠豆湯裝進大碗。
「阿公,綠豆湯來了。」王仁美氣喘噓噓的看著爺爺吃得滋滋作響。
「嘿,阿公,等一下。吃飽要先洗身軀!」王仁美見爺爺撫著圓鼓鼓的肚子,一臉滿足的往臥室走,她便急急的拉住爺爺。
「不要!不要!我不要洗!」爺爺卻使勁的向臥室逃,把只有四十三公斤的王仁美,扯得踉踉蹌嗆。
「阿明,來鬥捉!」王仁美大聲喚著堂弟。
「哇──我不要落水,會淹死啦!」爺爺一賴,便往地上躺,任兩個孫子推拖,都不肯向前一步。
「好,不洗喔?等一下!」王仁美鬆開走,轉身走向廚房,拿出菜刀。
「洗不洗?要洗嚜?」王仁美站在廚房門口,遠遠的向著爺爺晃著菜刀。爺爺一見白閃閃的菜刀,便趕緊站起身來,乖乖的讓阿明帶進浴室。
「嘿,阿公也會驚菜刀啊?嘻,這招好用。」阿明笑著幫爺爺脫衣、開水、抹沐浴乳。
「唉,真受不了!比教一天書還累!」王仁美揮著汗進浴室,一起幫沖洗。
爺爺洗好澡,換上一套新衣褲,舒服的上床睡覺。王仁美和阿明終於可以鬆口氣,坐在電視機前吃便當。
守到九點,沉重的眼皮,使王仁美呵著呵欠,只好一見廣告便換台,而節目不是政論就是那些風花雪月、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。而那些偶像愛情,總是包裝的非常精美,有如糖罐裏的紅紅綠綠。王仁美憶起自己年輕昔日,也曾窈窕、風雲四方。如今日畫壇的吳姓大師、叱吒國際的雲門舞者、士林官邸的園藝養護員,曾都是親密好友。那時響在耳畔的是華麗的琴音,眼觀的是熱血奔騰的藝術。可是十多年的雲遊,朵朵蕊蕊的情花,總在隱隱冥冥中凋萎。至今已過四十,人也如斷線的風箏,飄浮於空闊的人間。而浮盪慣了,也就忘了如何再向感情的世界,伸出盼望的手。
「仁美,到床上睡吧。」阿明搖搖王仁美的肩膀。
「喔,幾點了?」王仁美揉揉沉重的眼皮。
「十點多了,我還要看影片,妳先去睡。阿公不知何時又要起來作怪?到時,妳的眼睛又要黑一圈了。」
「阿公若起來,桌上有蛋糕、麵包,冰箱有紅豆湯、芋頭湯。呵──,我去睡了。」王仁美打著呵欠上床。
「吱吱、啾啾。」一清早,陽台的兩隻雀鳥,吱吱喳喳的叫醒了王仁美。她披上晨褸,揉著惺忪的眼睛,心裏直慶幸昨夜一夜好眠。
‧‧‧待續‧‧‧
沒有留言: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