煙霧揉著熟悉的油彩味和潘杰烙著歲月的笑意。歐劍萍終於卸下心防，緩緩的說他的童年記憶。
「自我懂事以來，爸爸就是一身方方塊塊的色彩和油漆味。家裏有六個人，只有我和爸爸是男的。我是老么，姐姐們都疼我。爸爸當然最疼我了，每天一下班、一進家門，總是先抱我。每次都被他的鬍渣，磨得又癢又痛。」歐劍萍抬起眼，首次大膽的面對潘杰那類似父親的腮鬍。深藏於心底的渴望和思念，便軟化了逃避潘杰的意念。
「記得十歲那年，我爬上院子牆邊，正開著白花的蕃石榴樹。那是我等爸爸回來的秘密基地。當我爬到搖搖顫顫的樹梢時，才發覺離地面好高好遠，也想起媽媽有事出去了。正想大哭時，爸爸就喊著我的名字進來，向我伸出手掌，接我下去，並且讓我跨坐在他那厚實的肩膀上。攀著他的頭，撥弄著他頭髮上的紅紅綠綠，那時爸爸身上的氣味，香過所有的花香。」歐劍萍的眼神爍著快樂的光彩。
「一幅相當溫馨的親子圖啊！」
「當樹上的白花結成青果時，爸爸從工地的高架上摔下來，整個家就剩下我一個男的。而媽媽、姐姐更是加倍的照顧我。供我上學、補習、考大學。我吃最好的，用最好的，可是我還是覺得好孤單，尤其當院子裏的白花再開時，那種感覺更是深刻，更是想念爸爸那雙結著繭、染著油彩的手。」
「噢，可憐的孩子。」潘杰輕輕攬住歐劍萍。
「我害怕回家，我害怕宇芳。我怕她那雙柔軟，但是無力的臂膀。」歐劍萍將臉埋進潘杰寬厚的胸腔，一股熟悉的氣息蠱惑著他。他恍惚知道自己將跌入潘杰唇邊的笑漪，也確定從潘杰指間傳過來的熱氣和溫度，勝過江宇芳的一切。
從此歐劍萍的身影和 畫像，便常出現在潘杰的畫室和畫布上。但他不管是慾望的燃燒，還是當模特兒，他永遠堅持戴著那方紅色的香囊。可是每當激情過後，一看到潘杰那已漸鬆弛的肉 體，就好像看到自己三十年後的模樣。尤其當潘杰環擁著他，卻毫不忌諱的述說愛琴海健壯少男和基隆漁港的壯碩漁郎時，嫉妒和畏懼未來的心情，使他以愛滋病為 藉口，刻意的躲著潘杰，且頻頻與江宇芳約會。想藉著江宇芳的女性特質，來擺脫這種在臺灣還不能攤在陽光下的日子。
看著窗外黑沉沉的夜色，潘杰灰心的捏皺煙盒，再瞥見鏡中自己那衰老的面容時，深深的絕望便爬上胸口。
當潘杰頹喪著心，低頭走向街心時，突覺得腳前的亮光，被一抹黑影覆蓋。他抬起頭，那斜倚街燈、抽著煙的人，竟是讓他苦等一天的歐劍萍。
「小歐！」潘杰忍不住的淚，不禁擠滿刻著皺紋的眼角。
「我在外面徘徊了一個下午。我真的不知道該不該來？」將近一年不見的歐劍萍，唇邊繁密的蓄著青髭，臉上的線條、肌肉也強軔、剛毅了，使他脫離了大男孩的樣子，顯現出成熟的男人味。
「今天我正式拒絕了宇芳。她雖然是哭著離開，但對她對我，都是一種解脫。為了強壯自己，不再依靠別人，我天天運動、跳舞。當我享受、沉醉你所說的流浪中，她回來找我，說你在找我。潘，你又蒼老了。」歐劍萍熄掉煙，眼睛停在潘杰的臉上。
「宇芳一直想辦法牽引我，可是她失敗了。我無法感受她的熱情和女人香的體溫。我……，潘，我抱著她，想的卻是你！可惡！我是逃不出你的世界！」歐劍萍忿忿的咬緊牙、握緊拳。
「小歐，我們一出生，就被註定是這個種族。這不是我們的錯，我們沒有罪，我們不必向任何人低頭，誰都沒有權利批判我們！包括上帝！就是祂給了我們不同於世人的生活方式。我們有我們的世界，我們並不孤獨啊！」潘杰緊緊的握住歐劍萍的手。
「其實年輕時，我也試過，我也失敗了。所以我才離鄉背井。小歐，這世界上的一花一葉、一沙一塵，都有它生存的方式和道理。不是嗎？」
「或許吧，每個人都有屬於他自己的生活方程式吧！記得第一次見面時，我演算的方程式嗎？A是你，你是個老缽。B是我，我是隻想流浪的芒鞋。C是宇芳，她是顆人間的明珠。而你和我都屬於虛數，所以我們的方程式無解。而我和宇芳的努力，也只是０的結局。」歐劍萍攤開潘杰的手掌，依著他的掌紋走畫著。
「願意再將手交給我這個殘喘的老缽嗎？」潘杰拍著歐劍萍的手背。
「天冷了，當心感冒。圍巾圍上吧。」
當歐劍萍將自己的圍巾，繞上潘杰的頸項時，潘杰眼角湧著熱淚，嘴角卻漾起了感激的笑。而泛著黃光的街燈，將他們並肩離去的影子，拉得又瘦又長。
〈完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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