雲煙 〈下〉

　　葉仲雲踩著冬天的陽光，坐進湘屋。點了他們最愛的史達克改編的大提琴、鋼琴協奏曲「夢後」。

　　「我在夢中出神的望著妳的麗姿，那燃燒般的幻影。妳那秀麗的雙眼，明亮的聲音，宛如黎明的天空般的光輝燦爛。為了呼喚妳，我飛離地面，來到妳的身邊，來到未知的光明國度。可悲啊，我從夢中醒來，又孤獨地向深夜呼喚……」葉仲雲和著旋律輕輕的唱著，且環視著湘屋屋內的變化。桌上那枝伸出白瓷的紅玫瑰花依舊，樂曲仍以鋼琴、提琴為主調。但還是抵不住西潮，湘屋的裝潢擺飾已蛻變成新潮氣氛。就如人永遠挽不住時間的流逝；抗不了環境的變遷一樣。

　　迭起迭落的足音來自身後，葉仲雲回首，心牽扯著痛楚。她是來了，但腳步卻是趿著無奈，已聽不到往日的輕盈和堅毅。
　　日子到底壞到什麼程度？」葉仲雲伸手握住趙以煙的手。
　　「說！妳騙不了我！妳看妳這雙手，還像彈鋼琴的手嗎？」葉仲雲將緘默不語的趙以煙握得更緊。
　　「你握痛我了！你沒有義務來分擔我的痛苦。」趙以煙忍不住的垂落淚珠。
　　「以煙，哭吧，別再逞強了，倔強只會傷害妳。告訴我一切好嗎？」葉仲雲向前擁緊趙以煙，讓她埋在他的肩頭痛哭。
　　「仲雲，仲雲，當年你為什麼不這樣擁抱我？拉住我！只要你說一聲『不可以去相親』。我會等著你，我會為你抗拒，不管我媽媽如何嚴厲的反對。你說的沒錯，是我們的好強、倔強，劃開了你、我的心。」
　　「畢業後，我多次回到學校找你。李偉告訴我，你的消沉和漫無目的的流浪街頭。你知道我是如何哭著走過婚禮的嗎？你知道嗎？只要你一句話，我會等你。」趙以煙雙手圈住葉仲雲的頸項，把臉埋進他的胸膛。
　　「以煙，我也後悔自己的年輕和懦弱。我是不敢強求妳啊！」葉仲雲也追悔的滑落淚水。
　　「婚後，我有了一對兒女。先生還不錯，可是婆婆不許我彈琴，她嫌吵。」趙以煙咬著唇，把整個人陷進沙發。
　　「人生路是我自己選擇的，所以我儘量克服沒有琴、沒有歌的日子。這樣也好，才不會常常想起你。」趙以煙的臉上，染上一絲深沉的痛苦。葉仲雲不禁憐惜的撫著她的頭髮，她竟然會為了婚姻，放棄了她的第二個生命。
　　「六年的平淡生活，我都走過來了。可是三年前，先生一場車禍，傷到脊椎，終身癱瘓。我真恨！恨老天如此待我！絢爛的生活，我已不奢求了，可是連那最平凡的夢想，祂都要粉碎！」趙以煙搖著頭，把臉埋於雙掌中，雙肩又開始猛烈的抽搐。葉仲雲痛心的再擁緊她，他真想不到她的日子會如此艱辛、困厄！那些昔日不屑一顧的乏味生活，竟成了她日夜渴求的夢。
　　「三年來，我擔起了全家的生計。婚姻就剩下道義和責任了。本可以離開那個家，可是我不忍心孩子。現在他們都上學了，可以不必操心了。但是我每天都得拼命的找事做，勞碌自己，不讓一絲空閒來惹起回憶或嚮往。」趙以煙不知不覺的緊挨著葉仲雲，臉腮輕磨著他的耳鬢。
　　「以煙，真苦了妳。」葉仲雲也不禁的環住趙以煙的腰。
　　「仲雲！」趙以煙伸手按住葉仲雲的手。葉仲雲感覺到她所傳送過來的溫熱和隱隱的渴望。他悸動的凝視她渴盼的眉眼和那壓抑的臉色。
　　「九年的日子，我也不再唱歌。平淡的教書。我很少回來，這次回來是因為奶奶生病。」
　　「奶奶生病了？」趙以煙正正臉色，不安的低下頭，心底暗暗的羞愧著方才的失態。
　　「情況不太好，人總是抵不住歲月的摧蝕。」葉仲雲又墮入往年的時光。當時他興奮的偕著趙以煙回家，趙以煙柔順的跟著他喊「爸爸」、「媽媽」、「奶奶」。家裏的人都喜歡這位纖秀、靈氣的小姐。而當奶奶問起她的年齡後，卻笑呵呵的說：「比仲雲大兩歲啊！我們仲雲又多了一個姐姐了！」
　　「啊！」葉仲雲忽然想起當時趙以煙異常的臉色和僵在唇邊的笑。可是他竟然天真的以為奶奶只是說笑而已，而忘了去撫平她的傷痛，而任由它由小變大，且大至無法挽回的悵然分離。
　　「以煙。」葉仲雲推推好似也墜入回憶的趙以煙。
　　「哦，我該回去了。孩子等著我，一家人都等著我。」趙以煙滿腔憤慨的抓起皮包。
　　葉仲雲輕擁著趙以煙走出湘屋。當他的手攬上趙以煙的腰肢時，趙以煙的神色，飛上重重迷亂。
　　「仲雲…」趙以煙仰起頭，顫著唇，壓抑著心裏的衝動。葉仲雲則舉手拂開她唇角的髮絲。
　　「台北的冬天一定很冷吧！」趙以煙輕按著又將被風吹過來的髮絲。
　　「冷！又濕又冷！」葉仲雲也拉緊衣領。
　　「鬍子該修了，腮幫子又一片青了。」趙以煙又仰起頭，看著葉仲雲的臉腮。
　　「唔。」葉仲雲開始擔憂趙以煙的情緒。九年前他猶豫，如今他也不能開口。雖然她還是心底最早也是最深的一首情歌。
　　「結婚了嗎？」趙以煙低著頭問。
　　「沒！」葉仲雲被冷風吹得懊惱起來。
　　「有沒有女朋友？」趙以煙的頭垂得更低了。
　　「有，談到婚嫁了。」葉仲雲的回答，使趙以煙的眼色，飛過一絲羨妒和濃烈的痛楚。
　　「孩子好嗎？」葉仲雲下意識的鬆開環繞在趙以煙腰上的手，兩手不知所措的在冷冷的空氣中擺盪、搖晃。
　　「還好。」趙以煙也不安的把手回到自己的掌心，兩手緊緊交握扭著結。她的心火，卻一爍一滅的燃燒著。
　　「仲雲，我可以再見你嗎？」趙以煙掙扎著心念。
　　「可以。孩子一起帶來，讓我看看。」
　　葉仲雲的聲調，似乎消退了昨夜的熱切，舉止也不如方才的自然和親暱。
　　趙以煙仰起頭，幽怨的望著濛著灰的黃昏天空。噓口氣，這是九年前失落的夢，也是夜夜追緬、無法遺忘而又難圓的夢啊！她倔強的甩甩頭，她決定不再見葉仲雲了。見了又如何？讓他看見她的苦？然後呢？一起打破現實和拋棄傳統？
　　望著葉仲雲的靜默，趙以煙的眼睛，不禁湧起一湖茫茫淚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