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2/8/19

雲煙 〈上〉

雲煙
 
  車窗外白燦燦的陽光,把油菜田的黃花,映得金碧盎然。嘉南故鄉每到這個時節,油菜田總是一片耀眼,而白雲依舊鑲在藍得發亮的天空。
  葉仲雲挪動坐姿,舒口氣,吸吸飄進來的泥味。心想著又教了一年書,又回到久違的故鄉,又可以渡個逍遙、耳根清靜的寒假了。
  火車靠了站,上來寥寥兩三人。葉仲雲把眼光又調向窗外,反正位子很多,可以不必擔心讓位。
  「仲雲!」
  葉仲雲全身劇烈的顫抖起來,他悸動的不是籠罩過來的陰影,而是那一聲被埋在心底深處,且已有九年未聞的呼喚聲。是夢嗎?
  「仲雲!」又是一聲輕喚,一隻手輕柔的拂開葉仲雲覆在前額的黑髮,且挨著鄰座坐下來。
  「還是這麼瘦!」一串女音又喃喃輕起。
  葉仲雲顫著心、定下神,望著她那雕著美好弧線的雙唇。他永遠忘不了,她曾為他唱過無數纏綿的情歌。那時而亮麗、時而軟儂的音色,已在他的記憶裏,譜成了誰也無法匹配的絕唱。而那首「遺忘」,竟在這九年的生活裏,唱成了傷痛的絕響。
  「以煙?以煙?」葉仲雲瘂著聲,遲遲不敢伸手去握住那雙曾在鋼琴上豪放的手。他怕一伸手,她又會像夢境般的消失,煙化的無影無蹤。
  「還好嗎?」她的手移至葉仲雲的肩頭,拂去一根落髮,且拍拍他衣領上的塵沙。
  葉仲雲端詳著她那雙不再纖細的手,他斷定她在這九年的歲月中,一定經歷不少風霜。
  九年前,一樣是如此燦爛的陽光。葉仲雲踏著十八歲的年輕,被一串華麗的女高音和流瀉的鋼琴聲,引進了練琴室。
  「若我不能遺忘,這纖小軀體,又怎能載得起如許沉重憂傷?人說愛情故事,終得終身想念。但是我啊,只想把它遺忘!隔岸的野火在燒,冷風裏樹枝在搖,我終夜躑躅堤上,只為追尋遺忘。但是你啊,卻天上的星光,終夜繞著我徜徉。……但是我又怕遺忘的宮殿喲,就連痛苦亦付闕如。迎接這痛苦吧。……生命如像一瓢清水,寧願飲下這盞苦杯啊……」一雙飛躍、富彈性的手,披肩長髮的纖秀背影。葉仲雲悄悄的進入練琴室,癡癡的沉醉於淒婉的琴音和歌聲中。
  「唉。」一聲輕輕的喂嘆,隨著琴音的終止而幽幽響起,琴蓋也被輕輕的蓋上。一張綴著黑而不濃的眉、秀挺的鼻、紅潤弧度優雅的臉龐,便回展過來。一見斜倚在門口的葉仲雲,那雙大眼便閃爍著驚愕。
  「對不起!我被琴音和歌聲吸引過來的。妳唱得真好!」葉仲雲慌張的解釋著。她則輕抿著上揚的唇線微笑,盈盈的的步出葉仲雲的視線。
  葉仲雲向前尋看牆上的練琴時間輪流表,找到了「趙以煙」三個字。他興奮的嘆口氣,真是人如其名。他飛快的奔回寢室,拉起綽號「萬事通」的李偉,拜訪他給他「趙以煙」的資料。當天晚上李偉便遞給他一份檔案。
  『趙以煙:嘉義人,十九歲,四年級,音樂組,合唱團,女高音,AB型,個性強。附註:超超難追!』
  「難哦,她啊,眼睛長在頭頂上,又大你二歲。」李偉搖搖頭。而趙以煙的歌聲,竟徹夜的纏繞著葉仲雲。
  第二天,葉仲雲毛遂自薦的參加了合唱團。他相信自己的少有的男高音,還不錯的音色,團長一定熱烈的歡迎他。從此,他便守在趙以煙的身後,唱著一遍又一遍的情歌。而他那獨特的男高音,的確也引來了趙以煙多次的回眸和無言的激賞。
  日子一久,樹影花下總有他們的足跡。他們的歌聲總伴著琴聲婉約或激昂。葉仲雲整個人,都如飲著著濃蜜,日夜都擁著繾綣的情絲。只要守著趙以煙,他對日子就毫無奢求了。雖然趙以煙老提著年齡,將他當弟弟般的呵護。他想只要自己誠懇執著,總有一天,他可以牽引她走出年齡的束縛和障礙,可以毫無顧忌的聽訴他滿懷的心思。……
  「以煙。」葉仲雲心痛的撫著趙以煙那雙變得骨節碌碌、皮膚粗糙的雙手。
  「我很好,可是妳不好。」葉仲雲將趙以煙的手握得更緊。
  「我也很好啊!」趙以煙急急的抽出手,不安的環繞著皮包的流蘇。
  「不要騙我了!妳的眼神我太熟悉了。」
  車子靠站了,葉仲雲和趙以煙並肩下車。趙以煙的神情,由黯然轉為激動、渴。但一下子,又轉成神傷,且加上一層非常努力的壓抑。
  「告訴我妳的一切!」葉仲雲拉住趙以煙的手。
  「不!」趙以煙掙脫了葉仲雲的手,眉宇、唇角又浮現出倔強。葉仲雲望著她疾去的背影,整個心緒都灰暗下。回到家,躺上床,往事就如星光的篩下來。
  當葉中雲上了三年級,而趙以煙卻開始準備畢業展演和畢業旅行時,他才感覺到離別的氣氛。他趁著年假,遊說李偉和幾對好友,帶她到風光媚人的墾丁公園,遊賞了三天兩夜。白天時,他珍惜她在陽光下的笑靨,想的都是青春年輕和相思楓葉的故事。夜裏,他們真純談著月光下的詩句和歌詠著星光似的戀曲。他極力的壓抑著惱人的衝動,他絕不容許自己純潔的愛情殿堂,沾染上一絲慾望的遐想。
  趙以煙畢業旅行之後,他們珍惜著分秒相聚的日子。當那紅花絢麗於鳳凰木的枝頭時,他們踩盡了校園的每叢花影小徑。趙以煙除了滿口的叮嚀外,還給了葉仲雲一個難題。
  「我媽媽安排了相親,她說我是家裏的老大,早些嫁人還,說女人容易老。你說我該怎麼辦?」趙以煙低著頭,徬徨的問。
  「去啊!」葉仲雲賭氣後,心底卻一片茫然。當晚他喝了酒,悔恨、踉蹌的醉到練琴室,獨自掉了一個晚上的淚,唱了一夜不成調的歌。
  第二天,葉仲雲卻聽到趙以煙病倒住院的消息。三天後,趙以煙尖瘦著下巴出院,眼神閃爍著哀傷的告訴他,她選擇了母親的安排。
  趙以煙的身影隨著畢業後,即消失於葉仲雲的視網中。他想他那天他該霸道的阻止她,或許事情就不會如此發展了。於是他整日空著心,讓腳步在嘉義的街巷裏流浪。只等著畢業,到那遙遠而陌生的台北,去學習遺忘。
  收到趙以煙嫁給故鄉當地的醫生消息,葉仲雲由衷祝福她。可是今日相逢,她那不再纖柔的手和那不再神采的眼眸,卻說明了她的日子不樂觀。於是挑起了葉仲雲塵封老久的心。
  葉仲雲從床上跳起來,抓起電話,輾轉的問出趙以煙的電話。
  「明天中午我在『湘屋』等妳。相信你還記得那個地方,我要見妳。」
  「仲雲,我已有一男一女了。相見又如何?別再來惹痛我了!」趙以煙激動的語音揉著哽咽。
  「我不管!我要知道妳的一切!妳不好,我心難過!」
  「九年了,你還是一樣耍像小孩脾氣。很晚了,快睡吧,別亂想!」
  「我一定要見妳!不見不散。」葉仲雲在趙以煙無耐的嘆息中,掛上電話。開始織想著明天中午的晤面,和那『湘屋』久違的提琴協奏曲。

  
 
 
 

                ‧‧‧‧‧待續 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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