世間路
「阿靜,千萬莫跟妳爸計較,也莫怨嘆妳阿爸。這一切攏是命!佛祖講:『前世種什麼因,後世就收什麼果。』。伊總是妳阿爸啊!」
太陽潑辣辣的把窗外的世界,燃燒成一幅冒著熱氣;如沙漠海市蜃樓般的街景。驀然響起一串串刺耳的警笛聲,把沈靜一顆被冷氣沁涼的心喊醒。
沈靜挪動坐麻的姿勢,用力吸吸那撲鼻的藥水味。映入眼簾的是盡是一張張木然、毫無生氣的病容,頭頂鬆倒著幾根稀疏的頭髮,削弱見骨的四肢,甚至分不出是男是女的一群人。母親呢?沈靜的眼光穿梭於走廊的病人中,她急急的站起身,然觸及往樓上的「育嬰室」紅色標示後,精神便鬆懈的坐回原位。她想起母親也厭煩了一次又一次的檢查,和一次又一次的等待。她說她要上樓去看看那些紅粉可愛的小生命。
「二十九號,黃秀鑾女士。」護士在門口探出頭。
沈靜匆匆拔起身,儘量平衡自己的身軀,輕跛著腳步,走向半掩的門。
「醫生,檢查報告如何?」沈靜緊捏著手心。
「唉,雖然我是醫生,我還是不希望我的病人增加啊!」醫生扶扶眼鏡感傷的嘆口氣。
「你是說我媽跟外面的那些人一樣?」沈靜心一顫,淚水就逼上眼眶。
「嗯,食道癌第三期。現在我們能做的是藥物控制和化療。」
「阿靜,換我啦?醫生,歹勢,我去樓頂看紅嬰仔。」
「媽!」沈靜忍不住的湧出淚。
「阿靜,是好是壞天註定。」母親舉手拭掉沈靜的兩行淚。
「黃女士,妳要按時來檢查,按時吃藥。記得三個禮拜要來化療一次。」醫生把藥方遞給沈靜。
沈靜領完藥,母親進入化療室。又是一次漫長的等待!她痛心的憎恨起窗外那一片白燦燦的陽光,老天啊,真是無眼!為什麼一輩子辛苦,性情溫和的母親會罹患癌症?該生病的是那整天不務正業、終日酗酒的父親啊!
沈靜動動那雙從小使她自卑的腳,痛恨的情緒,就湮沒了等待母親的那份悲傷和憂戚。
父親在沈靜的記憶裏是一張不愛笑、落魄失魂的臉孔。酒氣老是繞著他打轉,而一嘴的話和酒氣成正比,喝得越多,話就越多,聲音就越大。而母親總是掛著兩行淚,柔順的縮在牆角。而當父親無酒喝時,人就如一堆爛泥的癱在床上。吃飯時,還得母親為他盛飯,三請四請的請到桌上。沈靜本來也以為這不是什麼大事,一切都習慣了。可是隨著年齡,書本上與同學的父親,並不像自己的父親時,她開始懷疑了。
尤其在她知曉自己那雙被嘲笑的腳,是由於父親徹夜不歸,放著母親單獨的照顧發燒的她,身上又翻不出半毛錢來,而等到舅舅帶著錢趕來時,一切都遲了,她的右腳再也無法自如跑跳了。於是心底的懷疑,便暗暗的化成一股憎惡得情緒。尤其在被奚落嘲笑之後,或見母親被父親大聲吆喝斥罵時,更是激昂翻攪。在十二歲之後,她發誓不再喚他一聲「爸爸」了。
母親為了家到工廠上班,沈靜不再對父親存有什麼幻想。上了國中,放學後,她在母親下班之前,乖巧的煮了飯菜,照顧弟妹寫功課,就等著母親在暮色中回來,大家圍著一桌熱騰騰的晚餐。他們已經習慣了母子五人相依為命,父親好似在他們的記憶中消失了。
沈靜發現沒有父親的日子,並不難過,也沒有什麼難堪。三年國中順利讀完,且考上了師專。她的名字在村子裏喧嘩噪了起來,更高興的事,是看到了母親臉上驕傲的光彩和那久違的笑容。
從此新竹風城便成了沈靜的第二個故鄉。在開學之日,她在百雙詫異的眼光中,填上了登山社的志願。她發誓她要比一般人走得更多,爬得更高,絕不輸給有正常雙腿的人。每次放假回家一本本的相簿,便攤在母親弟妹的眼前。她便向他們說海拔、氣溫、山霧、森林的魅力。歡笑雖然常在燈光下傳散,但她也發現母親的魚尾紋,也已波波散開。她相信那加深的一波一層,都是婚姻的創傷。日後,她必須更努力,減少母親的負擔,增加母親的快樂。
可是在去年除夕團圓夜的那天,父親卻如鬼魅的飄回來了。一家本是熱騰騰的氣氛,在他那一串串的咳嗽聲中,一下子都涼退下來了。沈靜悄悄的吃完多年來最無趣的年夜飯,冷漠的回房去了。
「這是什麼家?好不容易才回來,囝仔那會變得這款冷淡?妳是按怎教育囝仔?連『爸』一聲也不叫!」
接著就傳來一陣陣摔碗、拍桌子的聲音,沈靜厭惡的、重重的關上門。過了一陣叱罵,她聽到父親離開的腳步和母親收拾碗筷的聲音,她才開門,卻見母親蹲著身子,撿著地上的碎片且流著淚。
「媽妳為什麼這麼軟弱?伊根本沒資格回來,咱不需要伊,沒伊,咱的日子更加好。」
沈靜拎把毛巾給母親,且接下母親手中的碎碗片。
「阿靜,伊總是妳阿爸啊!」母親用力的吸吸鼻。
「媽,我沒妳那種度量。妳就是這款心軟,任伊欺負,伊根本就沒夠格做一個查甫人!」沈靜憤怒的說。
「莫這款講妳阿爸,沒大沒小!收收咧,嘴關卡緊咧。明早是初一開春,家和萬事興。」
沈靜望著母親後頸上的幾絲白髮,便氣憤的衝出門。她氣母親的懦弱、心軟,母親這一心軟,她和弟妹的努力,一切都要成泡影了。
第二天,沈靜和弟妹都故意的睡到十點多才起床。看見母親一個人坐在桌旁,他們便一擁而上的跟母親拜年。
「大家攏坐下來。」母親指指椅子。
「你阿爸不但生意不順,這裏又有病,講什麼…肺結核啦!」母親指指胸腔。
「要回來養病?」大弟抬頭問。
「嗯,醫生講伊要靜養,不能做粗重。」
「回來食軟飯!」沈靜撇撇嘴。
「阿靜,查某囡仔人,嘴莫這麼厲!」母親沉下臉。
「媽!」沈靜不甘心的低下頭。
「我看阿爸不只有肺病,可能也酒精中毒啊!」小妹揚著兩道濃眉。
「唉!恁是要惹我生氣啊,我做伊某就不跟伊計較,恁是伊的親生子,恁是要怨嘆伊一世人?」母親生氣的掉下淚。
「媽,對不起!阮攏聽妳的。」沈靜最怕的就是母親的眼淚。
「媽,我不會跟伊起衝突,但是也不會有什麼親熱的招呼。」二弟撫著他手中的船錨。航海,擁有一片藍天、藍海,一直是他的夢想。
「唉,阿靜妳是大姐,也最懂事理。妳阿爸落魄失意,有伊的理由。妳阿祖是有名的做官人,到妳阿公時,因為戰爭,家境雖然越來越壞,但是在竹北一帶,也是有名聲的。但是到妳阿爸這代就散囉!妳阿爸是大漢子,傳到官家子弟的氣質,生意做不順,家又扶不旺,伊才會自艾自嘆!伊最愛和那些文士朋友,喝酒、聊歷史,講一些妳阿祖做官的代誌。」
沈靜心想這種消極、自暴自棄,對家不負責任的行為,根本不成理由。但是為了母親,她也只好嘗試去接納父親。但現實是無情的,沒多久的時日,父親的行為,便把她新建立的信念擊得粉碎。
日子又回到兒時一樣,每到黃昏就如一部演壞的老電影,父親必定帶著爛醉、激烈的咳嗽,夾著一些怨天尤人的咒罵回來。而母親也依然如往昔一樣,瑟縮於牆角,眼瞳閃著憐憫,和等著父親酒醒時,對她所說的、老掉牙的後悔話。
沈靜看著母親一天又一天的忍,忍的老淚縱橫。她終於明白命運對老一輩的女人是如此的苛待。「離婚」這種「丟臉」的事,絕對不可能出現在母親的生命中。她只好放棄,任這種令人鼻酸的破舊記憶,一次又一次的翻炒,直到麻痺。
「阿靜。」母親不知何時來到沈靜的身邊。沈靜慌忙的將眼光調回母親身上。
「媽,會痛嚜?」沈靜哽咽的握緊母親的手。
「嗯,回家吧!已經黃昏啊,出門已經一天啊。」母親懨懨的說。
門一開,股股炙人的熱氣,便竄上來。天邊掛著血紅色的太陽,城市的樓頂,都反射著霞光。但不管晚霞如何絢麗,總是敵不過那無聲無息,一下子就襲捲而來的暮色。
沈靜攜著母親穿過馬路,緩慢的走向車站,來到新竹車站。她把母親安頓在椅子上,當買了票回來時,天空的綻放著一朵朵的霞雲。她想自己曾經在如此燦爛的黃昏中,撿回五指山、太平山紅似彤霞的楓葉,向著弟妹炫耀。也在此美麗的黃昏中,結束了五年的師專生活,走出校門,前往台北,踩向人生的另一個旅程。
如今天空仍是同一個天空,而夕陽的紅,卻成為另人心驚的血色。而那一朵朵如花的霞雲,卻如母親喀出來的血印。沈靜悚然的拐著腳,急急的奔回母親的身邊,如守著即將落幕的暮色。
回到家,已是夜幕低垂。一進門,沈靜便狠狠的瞪著斜擱在桌沿,嘴裏吞咬著酒、花生的父親。他生的是什麼病?懶人病!賴人病!他在母親無怨無尤的照顧下,吃最好的藥,注射最昂貴的針劑,身體又硬朗的可以喝酒了,而母親卻病了。而他竟然不陪母親到醫院檢查和醫療,這算是什麼夫妻?
一回又一回的化療、吃藥,母親的身子一下子就變得鬆軟,黏垮垮的躺臥床上。沈靜西藥、中藥都給母親吃。只要有一絲希望,她絕不放棄。而母親卻更虔誠的信起佛,精神好點,就拖著身子到廟裏燒香、拜佛。
沈靜的日子,開始被家教塞得滿滿的。大弟的大學註冊費、二弟的補習費,一家六口的生計,全落在她的肩上。小妹雖然上學兼打工,那份微薄的薪資,雖不能給這個家有多大的幫助,但她能就近照顧母親。所以沈靜再也沒有心情去賞山戲水了,整個人讓生活,壓擠的快喘不過氣來。
每回家一趟,沈靜就發現母親的髮又少了,皮肉更加鬆軟,眼窩又凹陷了一圈。雖然看著母親還強打著精神,但她的心卻越來越沉重和心痛。而在學校上課時,老懸著一顆心,每一通電話,都會讓她心驚肉跳。
「沈靜老師,辦公室電話。」播音室傳出教務主任的聲音。沈靜書一丟,交代學生後,便慌慌張張的跑向辦公室。
「沈靜老師長途電話,家裏打來的。」
沈靜吃力的踩上樓梯,又被播音室補來的一句話,驚得雙腳發軟,險些就摔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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