織
三月的落日,看似溫暖,卻是還帶著沁沁的涼意,徐徐緩緩的篩落在蘇尋尋的額眉上。晚風悄悄的襲上她的後頸,一陣澈心的寒意,使她停住手上勾勾纏纏的毛線。
蘇尋尋一站起來,棲在雙膝上的毛線團,便轆轆的滾落腳前。地上那拆了又織,織了拆的舊線,看在眼裏,像極了圈圈卷卷、扭扭屈屈、密密的線網。蘇尋尋煩躁的踢了線團一腳,線團急滾著撞上牆,卻又軟綿綿的滾了回來。
風吹涼了蘇尋尋的頸子,卻澆不滅她心中的懊惱。她拾起線團,又猛力拆了幾圈。落日已無聲無息的墜入山背。
蘇尋尋放棄的將亂在膝上的一堆線,狠狠的扔進搖搖晃晃的搖椅裏。她走進臥室,坐在梳妝台前,習慣性的梳著江雲中極度讚美的長髮。當她梳過肩膀時,梳齒卻在她的後頸留下紅紅的齒痕。一陣麻痛,才使她記起今天下午,已將留有二十五年的長髮剪掉,為了將江雲中的最愛和索求一起削落。她定定神看著鏡中的自己,已是一頭奧黛麗赫本的短髮,髮梢默默的伏在耳鬢。
「啪!」一聲,蘇尋尋用力將梳子扔向台面,妝台上的花瓶,受力的震了震。而一片片紅嫣嫣的玫瑰花瓣,就如剪髮時的髮絲,簌簌的飄落台面。兩顆清淚,緩緩的滑下她的臉腮。玫瑰是七天前,她二十七歲的生日,江雲中捧來的。如今透黑的玫瑰花瓣,在黃昏的空氣中飄著腐味。
一想起七天沒有訊息的江雲中,蘇尋尋便將花瓶中的殘枝,一把扯起,恨恨的丟進垃圾桶。她氣江雲中!不應該說恨吧!六年了,他總是送她騙小女孩吃的巧克力,或是香氣襲人的玫瑰花束,從不給她實際的承諾。二十七歲了,還有多少青春能蹉跎、能等待呢?而一談到婚嫁的問題,他竟瀟瀟的對她說:「我們這樣不是很好嗎?為什麼一定要結婚呢?」,更可恨得是他還笑瞇著眼,抱著她的腰說:「我們乾脆同居算了!結婚不過是多了一張紙和一些手續而已!」。而當她生起氣來,請他認真考慮時,他就會演出一齣失蹤記,避不見面、音訊全無。
蘇尋尋在陽光撤走最後一抹餘輝時,她穿上江雲中眼裏最美的那套船形領的洋裝。修長磁白的頸子和微露的肩膀,在暮色裏爍著好似白薔薇的芬芳。她抿抿唇,順順糾結在額上的黑眉。當她走上初透著夜燈的街道時,她發誓今夜將踩碎江雲中的影像,且得意的穿上他的讚美,去見另一個男人──李浩。
愛情的情節發展,總是織著玫瑰的紅嫣色彩和虛幻飄渺的花香。
李浩驚豔於玫瑰色後,蘇尋尋那張冷豔的眉眼,且醉心於她那兩耳盪著吉普賽風味的耳環。蘇尋尋卻望著李浩那張比江雲中平凡的面容,心底靜靜的織著一齣平實卻很幸福的夢。她告訴自己只要李浩開口提婚,她一定熱烈應允。她決定將江雲中徹底驅逐,她不再編織屬於江雲中那種浪漫、毫無羈絆、毫無承諾與保障的愛情。
蘇尋尋不再去追尋江雲中的音訊,更拒絕江雲中如花蜜般的美麗謊言。她與李浩交往一年後,便答應了李浩的求婚。當她把喜餅禮盒送給親友時,熟識的朋友們並不是祝福她,而是她意料中的勸誡。
「太快了吧!冰山只有十分之三浮在水面上啊!」
「李浩很老實啊,什麼都別說,給我祝福!」蘇尋尋給自己擠上一副笑容,心裏頭卻有一絲恣意放縱後的酸楚。
在婚禮的夜夢裏,蘇尋尋看見自己獨佇於黑晦無人的海邊,身後仍飄著一頭飛揚的長髮,髮梢在夜色中發著亮。而腳前本該是純白的浪花,卻浮漾著的玫瑰色的碎浪。
本以為婚後和婚前的生活,並沒有多大的改變,只是由一個門進入另一個門,只是多了床上的事。而李浩蜜月後,便回宜蘭上班,且住在宿舍,只有假日才回家。他將還是滿懷甜蜜的蘇尋尋放在家裏,讓她自己去熟悉完全陌生的李家人。而當蘇尋尋的熱度冷卻後,才發覺李家和她的家是完全不同的模式。或許她和姐姐一樣,多多少少是為了逃避整日吵鬧的爸媽。而李浩的父母、兄妹,雖是一家安靜,但空氣中卻夾著絲絲冷淡和尖酸味。
「李浩哥哥的太太跑了,兩個小孩怪可憐的。尋尋妳就幫他們複習複習功課吧!」李浩的母親,常對著剛從面對一大堆喧吵學生回來的蘇尋尋說。
「可以送課後輔導班,或者請家教啊!」蘇尋尋累了一整天,心想可以清靜了。
「妳是老師啊!」
「我有我要做的事,想做的事。老師就一定要交大哥的孩子嗎?」蘇尋尋放學前,才處理一件父親酗酒、母親離家,父親不給兒子上學的個案,所以今天的火氣特別大。
「一點忙也不幫!李浩娶妳有什麼用?」
「二哥,快進去看看你的新娘跑了沒有?」剛洗好澡的小姑李瑤,對著剛回來的李浩煽火。
「小妹,澡洗好了沒有?衣服拿來啊,我要洗衣服了!」李浩的父親在陽台的洗衣機旁,對著屋內的李瑤大聲喊。
蘇尋尋從來沒有見過這種家庭,一家之主,竟然洗著女兒的內衣褲。多荒謬的世界啊!隨著日子的累積,她發覺自己實在無法再忍受這個充滿猜忌、尖酸的家。於是她要求李浩搬出去住,或者下學期她請調宜蘭。
「不好吧,大哥婚姻破碎了,又帶著兩個孩子,精神不太穩定。小妹遲早也要嫁人,這個家就剩下我了。」李浩面有難色的回答。
「那你調回台北,每天都能照顧這個家,不是更好嗎?」蘇尋尋一絲一絲的抽剝心中的疑雲。
「唉啊,那有那麼容易?公家機關那說調就能調啊?再說那邊的工作,我很習慣,人、事、物,我都很熟悉了。換個環境,又得從頭來,太累了。我一星期才回家一次,妳不想我啊?見面老是說這些瑣事,煩不煩人啊?來,讓我抱抱,我美麗的小新娘。」李浩壓住蘇尋尋。
「放開!我終於了解你這個孝子,你之所以娶太太,只不過是娶個替你孝順父母、照顧你大哥的小孩的工具!」蘇尋尋心中的疑雲,好似一堆無頭的線團,突然找到一絲線索的開朗起來。
「怎麼講得這麼難聽?難道媳婦孝順公婆不應該嗎?」李浩的臉青了。
「要我孝順?你們呢?你大哥終日像遊魂,你小妹內衣褲都還丟給老爸洗。你呢?經常在外,結婚了,還享受自由的單身生活。而要我來孝順?」蘇尋尋壓抑五個月的火苗,一下子都全都燃燒起來了。
「那你要我怎麼樣?」李浩握緊拳頭。
「我只想搬出去住,不然就是你調回台北。倒是你,你想怎麼樣?揍人嗎?少來了,沒出息!像一個躲在爸媽懷裏長不大的孩子。拳頭能解決問題嗎?幼稚!你敢動我一根汗毛,你就試試看!」蘇尋尋昂起頭,雖是滿腔怒火,思緒仍是條條清楚。
「二哥,別吵了,夫妻要親熱,也不是這種方式啊!」李瑤徐徐進來,拉開李浩扯住蘇尋尋的手,而李浩的父母則站在房門口。
「哼!有話直說,光明一點。少酸溜溜的!」蘇尋尋不客氣的回李瑤一句。
「唉呦──二哥啊,我不是說過漂亮的女人難照顧啊!尤其是一口伶牙利齒,滿口大道理的老師。嘖,嘖,看牢一點,不要像大哥一樣,又跑人了!」李瑤仍挑著不溫不火的語氣,曖昧的拍著李浩胸膛。
「小妹,別煽火了,出來。」李浩的父親終於發言了。
「我想我有權利請妳出去吧!請!我和李浩的事,不用妳操心。把心放在妳自己身上吧,早一個晚一個,肚子裏的孩子,妳可能都不知道是誰的?沾著黃色黏兮兮的三角褲,都還敢丟給妳老爸洗。真是孝女一個!」蘇尋尋回李瑤一句軟腔。
「蘇尋尋!這是我的家,妳講話客氣一點!」李瑤的臉色不再是不慍不火。
「錯啦,我的小姑啊,這是我的家,可不是妳的啊。妳是暫住的,你二哥說妳總是要嫁人的啊!」蘇尋尋一陣快意。
「小妹,出來,別自取其辱了。妳早就知道她的厲害了,還去招惹她?」冷眼旁觀的婆婆也終於開金口了。
「噢,今天全家都開講啦!」蘇尋尋理理額上的瀏海,勝利的擺出美妙的姿勢。是該換她欣賞下一齣戲了!
「算妳狠!」李瑤恨恨的扭著屁股走了出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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