紅塵〈上〉

　　　　紅塵　　　　　　

朝罷誰攜兩袖烟

琴邊衾裏兩無緣

 

當午夜的霓虹慢慢熄滅，夜擁著迷魅的青氳，瀰漫大地時，我撤除了臉上那層浪子的放縱表情，散盡台北塵囂的胭脂花味，為了心底那朵永恆的白蓮。

急速的風流，劃破了寂靜的夜色，涼沁沁的感覺，鎮定了我那白晝洶湧如海潮的放蕩。我自知自己的行徑，不管在男人或女人的眼裏，總冠上浪蕩子、花蝴蝶之名。而在他們羨妒之時，誰知道我在風花雪月的背後，總是小心翼翼的存留著一方純白，為了她。

將車緩緩的停駐在她的住樓旁。我孤獨的守著那黝黑的窗口，讓冷冷的記憶，在絲絲裊裊的煙霧中，暖暖的甦醒過來……

屏東的天空，永遠是頂著粗獷的炙陽，在高聳的椰樹下，一羣鶯鶯燕燕中，每個腳印似乎都刻意的在溶軟的柏油路上，烙下深深淺淺的青春。只有她，她那清靈如雪的臉眉，徐徐緩緩如柳的足步，不屬於熱帶南國的甜美嗓音，在火熱、奔放的氣流中，飄成一朵最獨特的美。

心眼一向高傲，身為學生會長的我，自從驚見之後，她那兩彎似蹙的雙眉，總縈繞著我的整個心思。而我為了維護自己努力建立於羣眾中的狂傲形象，竟遲遲不敢向她伸出手。只有守著她常走的徑道，默默的看著她那被斜陽拉長的身影。

在許多默隨的黃昏裏，她終於發現我。而在觸及她的微笑後，我便與她並肩同行。但她那雙眼眸，竟沒有一絲興奮的熱度，臉色依然如雪，尋不到半抹酡紅。

「我是洪詩肯。」一向善於言辭交際的我，在她面前竟然說出虛軟的音調。

「我知道。你還是學生會長。」她揚起輕柔的嗓音。

「妳，白永蓮，二年級國文系。」我強壓下心的驚跳，開始展開長期一年的情愫。

「你好高啊！」她昂起頭，披肩的長髮，便隨著晚風飄揚。

「一百八十公分。」我得意的笑了笑，相當滿意她的語氣。因為我對自己的人品和才華相當自信。

她不再言語，一路沉默到女生宿舍門口。我則看著她那被暮色淹沒的背影，有如小時候第一次守望夜開的曇花一樣。

躺上床，想著她那漾在唇角的微笑，整個心就如輕盈的春花綻放。可是另一個女孩的身影，卻狠狠的跳進我的夢境。

「你最近在忙什麼？上課不專心，書也不認真讀。預官考試快到了。」宋婷的雙眉蹙著。

宋婷與我同班，有我一樣的精練和才華，且處處關心我。在班上，誰都知道她對我所做的一切。表面上，雖然看不出我對她有任何親密跡象，但也不可能沒有半絲感情。但白永蓮的出現，我對宋婷的距離和感覺，就越來越遠、越來越淡了。

一個飄雨的假日，白永蓮對我的邀約，終於首肯。微風滲著細柔的雨絲，飄散於她的髮梢，凝成晶瑩的雨珠。我們漫步走進遊樂園，園中人影不多。在淅淅的雨聲中，服務員為我們啟動摩天輪。風中、雨中，我握著她的手。當摩天輪顫顫的升至高點，俯看著足下的綠葉花叢時，我心底真希望時光能永遠停駐在這一刻。雖然她依然恬靜少語，但我已深深感受未曾有過的快樂。於是我放懷高歌起齊豫所唱的＜你是我所有的回憶＞：

         「雨在風中　風在雨裏

你的影子在我的腦海裏搖曳

雨下不停風　風吹不斷雨

風靜雨停　仍揮不去想念的妳

看小雨搖曳　看不到妳的身影

聽微風低吟　聽不到你的聲音

眼睛不看　耳朵不聽

妳是我所有的回憶」

　　也許是氣氛，也許是我柔情的歌聲感動了她。她的眸光不再冷淡，且漾起了波波動情的漣漪。

　　從那天至今日，在動盪喧嚷的人際關係裏，我仍沉醉她那種恬靜的相處方式。尤其當我疲憊奔波於校內和現實社會的煩瑣事物時，她是我心靈唯一嚮往、棲息的天堂。

　　而當宋婷發現我整個心思，已經傾向在另一個女孩時，我真擔心會發生不愉快的場面。可是宋婷卻不怒不火，只帶著有點氣餒的苦笑，讓我吃驚且感謝她的度量。她澀澀的笑了笑，且揮揮手說：

　　「詩肯，記住，在你最艱苦的時後，來找我，我會陪你走過。」

　　我與宋婷分手時，她留給我的印象，是一臉聰慧和超然。而我對她，只有滿心的歉疚。

　　為了白永蓮我，我決意突破固有的形象，將所有的飄浮的情絲，緊緊的、暖暖的守繞著她時，預官考試的落榜，有如晴天霹靂的把我打入殘酷的風雪世界。

　　第一次失敗的痛苦，對於心性高傲的我，尤其痛得厲害。在同學的歡騰笑語中，我落寞的騎著單車，衝進午後的雷雨。心裏、腦海裏都白永蓮的身影，可是從現在起，我已無法再抬頭挺胸的去面對她了。

　　我在街頭無目的、瘋狂的踩踏著，讓豆大的豪雨，痛狠狠的打在我臉上、身上。在雨中狂飆一陣後，才放緩腳力，將車身停靠於樹下。而當我昂望天空時，才驚見一直緊跟在身後的宋婷。

　　「心情好些了嗎？」宋婷急喘著氣，一身溼濡，髮絲淌著雨珠，眼神展露著極度關切和焦慮。

　　「預官落榜了。」我將雙掌蓋上臉。

　　「所以我才跟著你啊！我不放心！」宋婷長年堅毅、理性的眼神，竟然揉著五分溫柔。

　　「我會站起來的，不管摔得多痛！謝謝妳，謝謝妳陪我走過我人生的第一次失敗。」我握緊她濕潤又溫熱的手。

　　「回學校嗎？」宋婷的臉頰飛上兩酡紅暈。

　　「不想！」我將身軀靠上樹幹，望著漸漸晴朗的天空。

　　「那我再陪你逛逛！」宋婷輕巧的躍上單車。

　　「好！逛屏東市一圈！」我用力的踩著腳踏板。

　　宋婷默默的陪在我的身旁，對我昔日遷移的感情，毫無半句怨言，且時時對我展著鼓勵的笑容。我由衷的為她的大度折服，她果真在我艱困的時刻，陪我渡過失敗。

　　而當我和宋婷雙雙回到學校時，白永蓮已站在我的教室門口，並且等後多時了。她青著臉、昂起頭，眼裏爍著悲傷。她一語不發的看著我和宋婷，我知道她正等著我的解釋。但我咬著牙，也堅持回以無言。半响後，她甩頭忿然離去，不留隻字半語。這種空白無言的痛楚，使我緩緩的在她身後伸出手，但她已走進燒著橙紅色的黃昏中。而我伸出去的手，卻接到了自己滑落的眼淚。

　　「我們還是同學，快去向她解釋吧！不然，日後你會後悔的。」宋婷心底一定也痛得如我，但她還是伸出手推著我。

　　「不！在看到落榜那一霎那，我已經不敢再和她並肩了。」我給自己冷冷一笑。

　　「別讓失敗打倒你！去試試看，她一定還期待著你的答案。」宋婷猛力的推著我的肩膀。

　　「算了！機運不會為任何人倒轉的。」我喪氣的搖搖頭。白永蓮太完美了，完美的使我無法原諒自己的失敗和污點。

　　「不過，我是真心的謝謝妳，謝謝妳陪我走過痛苦。」我突然轉身握緊宋婷的手，如茫茫大海中的一舢船。

　　「詩肯，我也真的很高興啊！不管我在你的心裏，到底是那種身份？」宋婷閃爍著迷惘又興奮的眼神。

　　或許人一有過失敗的經歷，對事物都無法再穩定、有把握。我驀然發現自己昔日所建立的形象，竟然是一種虛幻的標榜。而我一向認定理性、剛定的宋婷，在感情之下，竟然也會柔韌如絲。這次落榜和失去愛情的打擊，破滅了我過往所有虛榮浮華的夢想。相信日後，我仍會擁有無數繽紛的愛情，但我會踏實的去編織它。

　　我深深的吸口煙，將頭仰靠在椅背上。五年了，每次南下，竟只能默默的守著她的窗口回憶。思想到她的夢裏，可能不再有我；或者她已拋棄昔日那種恬靜的生活方式，如別人一樣沉迷喧喧嚷嚷的愛情時，我狠狠的按熄煙蒂。心想她應該感到十分欣慰和幸福，因為有我如此癡心的默守著她，比起宋婷。

　　曙光漸漸的明亮大地，遠遠的看著她的長髮背影。我發動車子，在陣陣的馬達聲中，突然有一個想法跳進腦海。我想我如此暗暗守護她，或許是來懷念年輕的日子；或許是憑弔那第一次的深情；或許是來渴求一夜的寧靜，已不是單純的為了她。不過不管是那個或許，下一個假日的夜裏，我依然會回到這裏，守著黑，守著她的窗口。

　　晨風竟然和夜霧一樣沁冷。我搖上車窗，放進熱門舞曲的CD，在翻騰的節奏中。我似乎見到了文海香輕擺的腰肢。她在台中等著我，為了我的生日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‧‧‧待續‧‧‧