潸潸連綿一整天的雨,將窗子和窗外的景色,洗得光潔剔透。
記憶裏的母親節,應該是風和日麗,襟上一朵康乃馨的日子。今年老天竟然無眼,讓雨絲落個不停。是否想給丈夫和孩子,有個不必回家的理由?
「雨不停落下來,花怎麼都不開。儘管我細心灌溉,你說不愛就不愛。我一個人欣賞悲哀,愛只剩無奈。我一直不願再去猜,鋼琴上黑鍵之間,永遠都夾著空白。……心有一句感慨,我還能夠跟誰對白。在你關上門之前,替我再回頭看看。那些片段,還在不在?」。江雪燕隨著歌曲的節拍,輕輕的攪動杯裏的白色液體。唇角的冷笑,牽動著兩鰓已下垂鬆軟的肌肉。而玻璃窗上的漣漣雨珠,映在她的臉頰上,就如兩行不斷的淚水。
哭?是該大哭一場!一個五十歲的母親,早就習慣這樣冷淡的家庭氣氛了。而在母親節的前夕,沒接到半絲祝福就算了,收到的竟是先生的外遇、女兒偷偷的將她的公司過戶、沒出息兒子的生意又垮了。
江雪燕按按發痛的額角,心想五十歲的女人,還能要什麼?她只要一個平凡溫暖的家啊!將最後幾包藥粉灑進杯裏攪拌。五月的天氣,本來就不熱,再加上一天的雨,就覺得有些冷意。她打個冷顫,雙手不禁緊緊環抱著臂膀。
杯裏的漩渦緩緩停住,未融化的顆粒,以飄浮的方式慢慢沉澱杯底。天色暗了,本是微冷的感覺,就立刻轉為有點蒼涼的冷清。江雪燕從抽屜拿出一封信箋,謹慎的審視後,再將它放置床頭,手心還按了按,好像把未來都託付給它了。
時間讓一切事都沉澱了,杯裏分成兩個世界,底層是矇朧的乳白,上層是透明清澈。江雪燕皺皺眉,再將杯裏的世界,攪成一杯白濁。她凝視著急遽轉動的漩渦,一想起自己一生,將如那些飄浮的粉末,無聲無息的沉澱,真是不甘心啊!將散亂在桌上的二十多包的空藥袋,狠狠的揉成一團,再用力的攪拌杯裏的水,仰起頭,一飲而盡。當她看著空盡的杯底時,心頭卻浮現出一幅「甄宓飲鴆圖」。唉,那是年輕時,最讓她心碎的一個愛情故事。
江雪燕拭去唇角的白色殘液,對著鏡中的自己笑了笑。人生如戲啊!活到此地步,已是萬念俱灰了。在等待永眠的時刻,竟然還有心情思想讓她悲傷流淚的古老愛情!或許是滿足自己好久好久沒有痛哭;讓淚水能無拘無束奔流臉頰的快感吧!
雨還是落個不停嗎?大概是藥效發作了,窗外的景色模糊的晃動著。江雪燕仔細的為自己的臉容再撲上一次蜜粉、點上唇膏,整整衣裙後,才安穩的躺上床。望著天花板,她肯定的告訴自己,她的一生是光彩不凡的。
藥力摧蝕著清醒的腦波,漸漸的昏沉,使得江雪燕不得不閉上雙眼。一閉上眼,整個身軀就如浮在軟綿綿的雲層裏。擺平雙手,對這個世界,她不再掙扎、也不再奢求、眷戀,她希望永遠睡在黑暗的回憶裏,誰也不能再傷害她了,包括丈夫、兒女。唉,這世界上真能讓她傷心的,也只有這三個人啊!
雨停了是嗎?身上沒有雨絲的感覺。江雪燕發覺自己在黝黑的路陌上行走,身體沒有一點重量,想回頭看看,竟然沒有回頭的力量,全身飄浮浮的,只覺得一股氣流,猛推著她往前走。當她的視力適應了周遭的黑暗時,她卻驚訝眼前熟識的建築和一張張熟悉的臉容,他們如電影銀幕上放大的臉孔,且對著她詭異的笑。
那是爸爸、媽媽的臉,這是養父、養母的臉,那是兒時嬉戲的街頭…。「啊!」江雪燕驚呼一聲,她看到一張又陌生又熟悉的臉,是她自己!是一張童稚;眼眶還懸著淚珠的小臉。
養父母牽著她的小手往前走,身後是揮著手的爸媽和一排孩子。江雪燕看著自己頻頻回首,張著嘴呼喊,可是她聽不見自己喊些什麼?倒是看見那些孩子眼睛裏的羨慕的眼神。這時她才注意到他們衣褲上的補釘,而自己卻是一身像小公主般的華麗紗質衣裙。她離開了他們,離開了家和兄弟姐妹,跟著她的第二個爸爸、媽媽來到人多、車多的台北。
江雪燕突覺眼前一亮,她發現自己依偎在一個成熟男人的身畔。而那一亮,是攝影機的鎂光燈。閃亮下的笑靨,是一張青春少女的臉龐,漾著縷縷情絲甜美的笑意。因為她的生活與日子不但美好,並且充滿花香。她創立紙張、破銅爛鐵回收站,努力和勤勉,讓二十五歲的她,就擁有公司經理的頭銜,而且讓她最快樂的是她有個成熟、俊偉且門當戶對的男友。
江雪燕躊躇起輕飄的腳步,她真想永遠停留在這一刻,她人生最絢爛的時光。可是藏在背後的那股黑暗力量,卻無情的推著她前進,且把她推進女人一生中最悲哀、最無奈的深淵。
一個打在臉上的巴掌,把江雪燕白紗新娘的美夢打碎了。她垂著頭,摀著火辣麻熱的臉頰。而另一個也是紅著臉的女人,正激動著忿恨的臉色,對著她吼叫。
「妳年輕、有名有錢,為什麼還要來破壞我的家庭?」女人不屑的指著江雪燕的臉。
「麗英,不要為難她,她不知道我已經結婚了。她幫了我們不少,像公司周轉不靈時,都是她先周轉給我。」熟悉的男音,出現於黑霧霧的眼前,而男人的臉呢?江雪燕不顧臉上的掌痕,慌亂的竄進黑霧裏,尋找男人的身影。她要問個究竟,她不相信體貼溫柔的他會欺騙她!可是她尋不到、找不到。
「哼!我是你太太啊!你還幫她說話!當心我告她妨礙家庭,讓她身敗名裂!」女人的嗓音又再霧裏尖拔。
「若不是她,公司周轉不靈倒閉了,我進監獄,看妳吃什麼?穿什麼?背什麼名牌包?妳不為我想,也為自己想想吧!吼什麼吼!她的存在,又沒有威脅妳什麼,只有好處啊!」男人的聲音又飄忽在霧裏,江雪燕又慌又急,他躲著她嗎?
「哼,是威脅不到我什麼!反正是你不會生,她也絕不會有孩子來威脅我們的家庭。只是你要分成二半,一半一、三、五,一半二、四、六,我受不了!」
「隨妳怎麼想,妳自己衡量看看。把事情抖開鬧大,跟她吵好呢?還是舒舒服服的當妳的經理夫人好?」
「我就是不甘心丈夫和別人分享。」
「想開點,分享又不會少一塊!」
「你啊,我還不知道啊!享齊人之福啊!」
「想開了吧,別的董事長、經理外頭女人三、四個,而且都是伸手要錢的。我只有她一個,她天真純潔,不但不會伸手要錢,還處處關照妳丈夫的公司,打燈籠那裏找啊?」
「可是想到你要分一半給她,心裏就不舒服。」女人嗲起聲音。
「是不是少一塊?妳看啊!」
「討厭!你是不是也這樣哄她的?」
「她啊,比妳好應付多了。妳啊,三十如虎啊!」
「嗯,我要把你的精力榨乾,留一個空皮囊給她!」
一幅肉色的交纏圖騰,呈現在江雪燕的眼裏。她恨不得衝進黑霧裏,將那個縮在地上,雙手掩耳的自己打醒。可是她的感覺神經,卻告訴她,她撞在一堵光滑、透明冰冷的絕緣體上。她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們交纏,心痛的看著自己失聲流淚。
黑霧像團稠膩的瀝青,黏貼上顫痛的心房,揉也揉不散,推也推不去,洗也洗不淨,只淌著淚。江雪燕的愛情夢碎了擁抱孩子的母親夢也滅了。
「不要再見他了!他是個騙子!他愛的是妳的錢,妳的年輕。」江雪燕對著仍跪在黑霧,流淚思索的自己猛喊。
黑霧終於散了,江雪燕卻看見自己的手臂,仍掛在那個男人的臂彎裏,唇角仍掛著笑,大方的周旋於熟悉的社會圈和親朋之間。
「妳瘋了,妳明知道他騙妳,他有太太。難道妳忘了她的巴掌?」江雪燕急拍著冰冷的絕緣體。這次終於有反應了,她看見自己朝著她走來,緩緩篤定的說:「我總要活下去啊!為了面子,我的社會圈、親友都認定我和他了。所以我必須跟著他,沒有名份無所謂。今天是我和他的結婚茶會,恭喜我吧!從今天起,我就是上流社會所說的情婦。」
看著自己一朵朵年輕且不在乎的笑容,如牡丹花綻放。江雪燕搖搖頭,真是瘋了!在六十年代,情婦這個時髦名詞與姘婦一樣難以入耳。自己竟然做了,還堅定了一生一世。現在想起來,她懷疑自己真的是為了面子?還是那斬不斷的情慾?當她為自己感嘆時,眼前又是一霎刺眼的光芒,一張全家福照片,光亮亮的掛在眼前。她和他被框在相框裏,且擁著兩個小孩。有了孩子?他不是不能生育嗎?
江雪燕研究著自己在照片裏的慈悲笑容。原來是有了名利地位,且在社會倡導資源回收下,公司又擴大經營。而在他沒有來的日子,她的心就被空虛和寂寞侵蝕。再想起小時候,因為家境貧困,父母才將她送人收養。她應該也要有養父母的胸懷。所以,她從孤兒院領養兩個孩子,一男一女。讓孩子天真的笑聲,填補空虛且日漸平淡的生活,也圓圓自己想做母親的夢。
在一閃一滅的鎂光燈;一張一疊的彩色照片裏,女兒小燕已如翩翩彩蝶,兒子忠豪也穿起綠色軍裝。而江雪燕仍持著配偶欄空白的身份證,但魚尾紋已悄悄的爬上她的眼角。她考慮自己的體力和身體狀況後,便將公司交給女兒經營。
小燕結婚了,有正式的禮服和婚禮,有屬於她自己的丈夫。忠豪服役回來了,他對資源回收沒興趣,江雪燕幫著他開創他喜歡的餐飲業。孩子大了,各有各的事業,家裏又如三十年前一樣安靜。而她那永無名份的丈夫,來的次數也越來越少。家裏的空氣越來越清涼,有時只剩江雪燕一個人的心跳和鼻息。她只好回憶過去縱橫職場和這段永遠帶著悲觀色彩的戀情。
看著自己的生命,一點一滴的老化,實在不是什麼好事。江雪燕懷著一份傷感的情愫,曬著四月的太陽,到公司走走,順便散散鬱悶的心。
翻開卷宗、帳目,江雪燕讚嘆連連,小燕的才智和精明,將公司處理的條理分明。而當她滿是欣慰時,卻震驚公司負責人的名字,已經不再是她,而是她最信任的小燕。公司最後當然也是孩子的,但小燕的積極,也未免太狠了太快了。
「為什麼?公司早晚都是妳的。妳這樣做,真叫人心寒!」
「媽,不要怪我!我是為了我們的家。我怕妳的一生的心血,有一天會落入外人手中。」
「我們和他相處三十多年了,還算外人嗎?妳不認定他是你們的爸爸?」
「爸爸、丈夫,那都是妳自己認定的。在別人的眼裏,妳是傻得天真的『小三』,他是吃軟飯的,他們一家都靠妳吃飯。」
江雪燕從沒想過她和他,在孩子的心裏,竟然活得如此卑微。自認神聖的愛情,也被孩子如污物的踐踏。
「小燕,我從沒將你們和他當外人啊!」
「媽,他自私,他從不為妳的青春和未來著想,只滿足他自己的需要。他敢背叛名正言順的太太,難道會不敢背著妳另結新歡嗎?妳只不過是個……」
「閉上妳的嘴!妳還想挑撥?小燕,妳真讓媽寒透心了!」
「媽,我不是嚇妳,真的,我看過他和另一個女人……」
「那是他太太!」江雪燕一口搶過話。
「絕對不是!是個又年輕又漂亮的女人。我沒騙妳!」
江雪燕不願再聽下去了,深怕那堅持、維護一生的情愫被凍成冰花。可是年輕女人的身影,卻在她的腦海裏,如水柳般搖擺,且拉著她往他的公司走。
等,好熟悉的心境啊!江雪燕在他公司的對街,徘徊了一個下午,才恍惚明白「等」這個字眼,早在她的生活裏生了根。大概從四十歲開始吧,等孩子長大,等著他來的夜晚,等著一家四口團圓的日子。而現在等待的心情,竟然漫長如昔日籠罩黑霧。
江雪燕多次徘徊在等與不等之間,在街道上來回的走著。等,又怕等到小燕所說的景象。不等,又怕被他欺瞞。兩種念頭煎熬著她,最後她轉回原地。等,為了給自己的執著,有一個肯定的答案。
他出來了,時間靜止。果然是一幅男女相親的景象,那個女人像極了三十年前的江雪燕,年輕且有著純真少女的神韻。江雪燕呆住了,她不知是自己糊亂的幻想?還是殘酷的事實?
「不要以為妳年輕,告訴妳,妳也會老!」
猛想起他太太的咬牙切齒和那個磨滅不了的掌痕。江雪燕失去了與他理論的勇氣,因為在年輕的面容和無名份的事實前,她毫無說話的餘地。
站在人潮洶湧的街口,江雪燕再次為自己感到悲哀。她等的是什麼?等到的竟是女兒和他的背叛。
夕陽紅得像凝結的血塊,崁貼在他公司樓頂的天空上。人都走了,還等什麼呢?江雪燕望著車子的殘煙,她告訴自己,她只能等太陽下山,等黑夜來臨,等自己孤獨、心痛的走回去,守著那個空洞的家。
回到家,三十年前的黑霧又黏稠稠的圍上江雪燕。而她依然只能讓淚水流在自己的襟裙上,獨自守著一屋默默的黑。
「鈴--」一串刺耳的電話鈴聲,響徹黝暗的空間。江雪燕摸黑拿起話筒。
「媽,我是忠豪。最近的生意不太好,支票又跳票了。媽,再借我一張周轉,賺了再還妳。」
「……」
「喂,喂,喂,媽,妳怎麼不說話?妳生氣啦?」
「唉,忠豪你不是做生意的材料。你這些話講,過多少次了?算算看你開過的公司有多少間?」
「媽,這次穩賺的!先借我,賺了一定加利息還給妳!」
「媽老了,留那些錢也沒用!但聽媽的話,你比較老實,不會耍手段、心機,還是找個安定的工作吧!萬一媽兩眼一閉,媽才能放心啊!你不像你姐姐聰明。唉,算了!明天回來拿吧,你好久沒回家了。」
「媽!謝謝妳!」
江雪燕嘆口氣,忠豪竟然聽不出她異樣的嗓音,這個孩子總是如此粗心,不像小燕善解人意。可是他又不服輸,每做一件總是垮一件,最後總是要她出面解決。如今,她又再盡一次母親的義務,然後再等下一個壞消息。
天地內外一切都灰暗下來,江雪燕不再流淚,冷漠的像一座冰雕。整日飄忽於街頭,每次都帶回不同的藥,為了安撫漫漫長夜。每過一夜,她就發現自己似乎就老了一歲。年輕事已成久遠的童話,執著一生的愛情也成了一樁神話,親情呢?竟也是一篇篇牽腸掛肚的苦澀日記!
小燕不敢回家了。忠豪的生意,果然又失敗了。他呢?已如候鳥絕跡了。母親節的前夕,江雪燕抬著一張蒼白的臉,而等到的竟是一整天嘩啦嘩啦的雨聲。
『希望你們愛人
如我愛你們一樣』
江雪燕在白箋留下兩行字,灰著一顆心,溶著一包又一包的安眠藥……
「不能死!不能否定自己!為自己活!」江雪燕對著仰藥的自己吶喊,黑霧卻層層湧來,阻擋了她的視線。她看不見自己了,自己是否真的沉落地平線了?如殘花般的凋謝了?
「碰!」一聲震耳的爆裂聲,江雪燕感覺眼前那方冰冷的隔離體,已崩解碎裂。她趕緊撥開黑霧,向前搖著全身發冷、唇色已發白的自己時,卻發現自己已僵倘在醫院的加護病房裏。
「媽!我是忠豪。對不起,是我不聽你的話,老是讓你擔心!妳快點醒來!我聽妳的話,我會找一份安定的工作,每天回家陪妳!」
「媽!求求妳!快醒過來!小燕不是不愛妳,只是不願意看到妳的心血,落入他的手中。媽!醒來!醒來!我將公司還給妳!」
「唉,三天了。她一定很絕望、很灰心吧。」
「醫生,請你不要放棄!請你用最好的藥、最快的方法,救救我媽媽!」
「難啊,檢查報告,你媽媽吃了十幾種不同的安眠藥。她是有計劃的,你們難道沒有注意嗎?」
「她自己一個人住,我們又忙…」
「忙得母親都沒空回去?唉,平常多關心些,分一點時間陪她就好了。」
「醫生,拜託、拜託!讓我媽媽醒過來、活過來,我們才有彌補的機會啊!」
「我們已經盡力了,再等等吧,除非她自己想活過來。胃不能再洗了,連洗三天,鐵人都受不了。」
江雪燕望著離去的醫生,看著哭紅雙眼、滿臉焦慮的忠豪和小燕,再望望窗外那掙破雲層的曙光。她俯身告訴仍閉著雙眼的自己說:「醒過來吧!再給自己和孩子一次機會! 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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