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8/8/20

再見了!魔鬼

  
  「媽媽!救命啊!魔鬼又來了!」睡得正是香甜的小柔,耳畔忽然傳來一股羽翼騰拍的氣流,接著鼻頭便是一陣麻痛。她趕緊拉上棉被,將頭、腳全都緊緊裹住,並且大聲向媽媽呼救。
  「唉,連星期天都不放過,難怪小柔叫你『魔鬼』。魔鬼,出來!別吵人!」隨著媽媽的呼喚,她的肩膀上飛來一團毛絨絨的東西。
  一直躲在被子裏的小柔,聽到媽媽遠離的腳步聲,才敢伸出頭、臉,跳下床將門關上。當她躺回床上時,那原本濃濃的睡意,已逐漸消散。她望望那百葉窗透進來的迷濛曙光,才驚覺窗外飄著淅淅如耳語的小雨。


  「魔鬼」,牠來自三月冷冷的春雨,滿身濕濡濡的縮在媽媽的掌中。當時,媽媽小心翼翼的拭乾牠身上的雨珠,爸爸拿著吹風機為牠風乾、取暖,而小柔和小捷,則忙著翻看家中所有的動物百科、鳥類圖鑑,仔細的尋找著牠的身份和血統。
  「羽毛墨綠色、帶點黃色,腹部白色。」
  「姐姐,牠嘴邊還有白白黃黃的一圈。牠是麻雀!」
  「絕對不是!麻雀的肚子,沒有這麼漂亮、白絨絨的長毛。
  「啊!這隻比較像,哇!黃鶯耶!」
  小柔歡喜的捧著書,讓爸爸媽媽鑑定:「媽媽『牠們都生活在低矮的茂林中,平常不見其影,只聞其聲。以昆蟲維生,有時也食樹果。』黃鶯的聲音很好聽、很悅耳。」
  「有嗎?還不是一樣吱吱喳喳的!」小捷懷疑的看著鳥兒那張叫餓連連的朝天嘴。
  「現在是幼鳥,當然吱吱喳喳,長大就不一樣了。『出谷黃鶯』,你沒聽過啊?」
  「什麼鼓?大鼓?還是小鼓?」
  「唉,是山谷的谷。對不起,我忘了你才三年級,這個詞,對你來講太深奧了。」
  「哼,妳又多大?妳才五年級,五減三等於二,二很少耶!哼,我自己去查字典。」

  
  媽媽笑著聽著姐弟倆的對話,將牛肉肉絲刴成肉末。
  「媽媽!妳給牠吃牛肉啊?書上寫的是昆蟲啊!」小柔驚叫。
  「大小姐,那來的昆蟲啊?我是人媽媽,不是鳥媽媽耶!昆蟲是肉,牛肉也是肉,肉都是蛋白質。將就吧,看牠吃不吃再說吧!」媽媽將肉茉餵進鳥嘴,爸爸忙著利用紙盒碎布給鳥兒做窩。
  「媽媽,妳在那裏撿到牠的?鳥媽媽一定急著找牠。」小柔擔心的問。
  「在學校圍牆邊撿到的。牠一定是從鳥巢跌下來,還不會飛,也不會自己覓食,羽毛又濕透了,鳥媽媽也沒辦法帶牠回去。假如不把牠帶回來,牠會餓死、冷死。」
  「好可憐!這麼小就離開媽媽。咦?牠好像不吃了,死牛肉一定沒有活昆蟲好吃。媽媽,別硬塞了,牠吞得很難過。我想,牠算是嬰兒吧,應該喝牛奶。」
  「好吧!換妳當鳥媽媽,好好照顧牠啊!我去準備晚餐了。」
  小柔以吸管將鮮奶一滴一滴的滴進鳥兒的嘴裏,四、五滴後,鳥兒又不吃了,還偏開頭,昂著嘴大叫。小柔只好將牠抱在懷裏,又是搖又是拍,不知所措的哄著。
  「爸爸,牠為什麼叫個不停呢?」
  「姐姐,『出谷黃鶯』查不到啦!我知道牠一定是在找媽媽,想睡覺啦!媽媽說妳小時候也是一直哇哇哭,一直哭到睡著才停。」
  「鳥窩做好了,放牠進來睡吧!弟弟,黃鶯的聲音,清脆、悅耳、甜美。『出谷黃鶯』就是形容女孩子的聲音很好聽,像清晨飛出山谷的黃鶯一樣。」
  「喔,我知道了,像姐姐輕輕說話的時候,就可以說是『出谷黃鶯』,如果姐姐生氣罵人時,就是『出谷烏鴉』。嘿,我會舉一反三了,帥吧!」
  「你說誰是烏鴉啊?你才烏鴉咧!」小柔瞪大眼睛。
  小捷一看到姐姐瞪大的眼睛,雖然不知自己錯在那裏,只覺得事情有點不妙,便一溜煙的跑回自己的房間,直到媽媽喊吃飯,才敢露面。 


  第二天,媽媽右手抱著黃澄澄的木瓜,左手拿著一罐野鳥飼料和稻桿編成的鳥巢。她笑歪了腰說:「宣布一個大消息,今天我去鳥店,發現一窩跟牠一模一樣的小鳥。老板告訴我,牠的名字叫『白頭翁』。」
  「錯啦?可是跟黃鶯長的好像啊!我們再去查查看!」小柔拉著小捷再翻圖鑑。
  「媽媽,在這裏。可是一點也不像啊!白頭翁頭上有一撮白毛,像戴一頂小帽子。」小捷把書拿給媽媽看。
  「書上的是成鳥,牠是雛鳥,當然不像囉!」媽媽把書還給姐弟倆。
  「喔,不是黃鶯啊。書上說白頭翁,喜歡群聚,聲音吵雜。」小柔有些失望。
  「白頭翁也很可愛啊,牠已經把妳當鳥媽媽了。妳看,牠一直對著妳叫。」爸爸將鳥兒送進小柔的掌心。小柔低頭看著偎在她懷裏的鳥兒,不禁憐惜的撫著牠的背,再聽到她吟吟哦哦的撒嬌聲,便將調成糊狀的飼料一小口一小口的餵。心裏直盼著牠快快長大,真想看牠戴著白色小帽子的模樣。 


  在家人全力的照顧下,鳥兒的羽翼豐了,叫聲嘹亮,慢慢的可以從小柔肩上起飛,漸漸的牠可以在客廳飛繞一圈,然後停在爸爸的頭上、小捷的手臂上或者跟媽媽到廚房,轉著圓溜溜的眼珠兒,搶啄著媽媽手中的菜葉。而當媽媽高呼一聲「吃飯了」,牠總是第一個上桌。所以媽媽最寵愛牠,常常賞牠黃木瓜,甚至昂貴的紅櫻桃。
  可是牠不再乖乖的呆在鳥籠裏,想把牠關進鳥籠,牠就拼命抵抗,甚至自殺式的將頭卡在籠框的鐵絲中。爸爸說那是野鳥的天性,所以只好給牠百分之一百的自由,任牠在家裏遨遊。小柔和小捷只好跟在牠後頭,收拾鳥糞、撿拾褪落飄飛的羽毛,並且要時時提防牠的偷襲。牠會頑皮的扯扯小柔的長髮,要她一起玩牠,也會搗蛋的啄啄小捷的耳朵,要它一起玩咬吸管的遊戲。 


  當天色一黑,牠就縮起一隻腳,擺個「金雞獨立」的姿勢,高高的停在爸爸為牠在門楣上特製的鞦韆,然後將頭埋進翅膀裏,嘴裏咕咕哼哼的睡覺。而一見曙光,牠便像早起的公雞,闖進每一個房間,啄啄小柔、抓抓小捷、叫叫爸爸、咬咬媽媽,要大家起床。所以「魔鬼」的名號,就在小柔睡意正濃,而被啄醒的口中確定下來了。


  矇矓的睡意,在小柔波波的回憶裏,如潮水般的退走。過了半晌,又聽到小捷匆匆的關門聲。小柔心想,魔鬼的下一個目標,一定是媽媽了。果然,魔鬼潛進媽媽的臥房,悄悄的收起羽翼,在媽媽的腳趾上降落。牠先是輕輕的啄,見媽媽不理,就得寸進尺的踩上她的腹部,並且引頸高歌一曲,又見媽媽依然不理,便躍進她的鼻頭狠口就咬。媽媽疼得跳下床,押著牠來到月曆前,指著紅豔色的日期。而一家人,只好在媽媽和魔鬼吱吱喳喳的聲音中醒來。小柔一見媽媽泛紅的鼻頭,不禁哈哈大笑,招走了對峙在媽媽掌中的小魔鬼。


  小柔撫著魔鬼剛換新的羽毛,腹部的白絨毛,比往日更膨鬆更柔軟,像極了天上的白雲。
  「小魔鬼長大一定更難纏!」爸爸一副寓言家的樣子。
  果然不出爸爸所料,魔鬼自從換毛後,就非常聒噪。天色剛一透白,牠就啁啁啾啾吵人,盤旋飛撲找伴,而且常常對著浴室鏡中的「鳥影」,語調時揚時挫的傾談著。而當牠安靜時,總是歪著頭,狐疑的凝視著窗外那些偶而飛掠的鳥影。從牠黑溜溜的眼裏,小柔發現了兩潭深深的孤獨和寂寞。小柔暗暗感慨,家裏的舒適、安逸和那美味的木瓜、櫻桃,終究還是贏不了屋外的藍天。


  當蟬聲激昂嘹亮整個夏季,魔鬼雙眼周緣的那抹絨黑,將牠的眼神襯托得益加明亮,腳爪也變得剛勁有力。小柔清潔糞便的次數和範圍也越多越廣。當爸爸決定還牠野鳥本性,想將牠放回大自然時,媽媽卻憂心牠那不涉風險的稚弱,並表示等牠白了頭之後再放行。媽媽心中深知牠並不快樂,而且一天比一天煩躁,更知道牠有野鳥求生的本能。可是那掛慮牽腸的心情,竟如自己的孩子要遠離般的沉重。爸爸最後決定明天起,大家輪流帶牠去陽台,讓牠先適應外界的氣流、風速、溫度。小柔卻暗暗懷著牠不要飛走的希望,而媽媽也有多養一天多算一天緣分的心思。
  放生計劃開始進行。爸爸率先將魔鬼帶到陽台,一陣機車狂飆的音響,嚇得魔鬼往門內飛衝,且發出驚恐的啾叫聲。接著換媽媽攜牠到後陽台洗衣,見牠站在欄杆上,伸長脖子好奇的東張西望,好像要振翅起飛的樣子,媽媽竟然趕緊召喚牠回屋內。爸爸搖搖頭,媽媽皺起眉說怕牠不會自己覓食、怕牠被其他鳥隻欺負、怕牠禁不起風吹雨打、怕牠……,媽媽在爸爸猛搖頭下,竟然講了二十幾個理由,最後以「才第一天啊」的理由結束。
  「放生計劃失敗!」小柔和小捷雙雙展眉歡呼。
  「失敗為成功之母,明天再來!唉,唉,別嘆氣,爸爸想個辦法,讓牠知道回家。」


  爸爸將魔鬼的窩,固定在陽台的樹蔭下,並綁上牠最愛玩的氣球。於是兩個鮮艷的氣球,便在風中明顯飄浮。過了三、四天,魔鬼的驚恐神色,已不再那麼濃烈了,牠可以安閒的停在家人的肩上、欄杆上,敞開心觀望樓下來往的行人車輛,且歡欣的回應遠方傳來的鳥鳴。可是當人轉身回屋內時,牠又緊張的跟著。小柔見牠如影子般的親暱感情,心裏有說不出的感傷和惆悵。因為她在魔鬼雀躍、嚮往。快樂的眼裏,明白了爸爸的良苦用心。
  經過七個日昇日落,魔鬼已能在陽台上隨心飛躍、引頸高歌。一個假日午後,小柔帶著牠到陽台,當那不遠處的樹林裏,傳來同伴的聲聲召喚,魔鬼突然發出激昂;帶著野性狂囂的鳥鳴,並且猛拍著雙翼,在陽台盤旋三、五圈後,便展翅飛向樹林的呼喚。
  「爸爸!魔鬼飛走了!魔鬼回來!」小柔驚慌的大喊。聽到小柔急切的呼喊,魔鬼突然收翅,停在對面的電線桿上,轉頭回望。
  「別叫牠了,讓牠自由的飛吧!」爸爸拍拍小柔的肩膀。
  「再見了!魔鬼!」小柔揮揮手,輕輕的說,一轉身,兩行淚就潸潸流下。

  
  自從魔鬼歸返大自然後,家裏的氣氛便漸漸冷清。每個人都開始深深的懷念起每個清晨被魔鬼啄醒,一屋子鳥語啾啾的日子。當西風吹黃了綠葉,風中的彩色氣球,也不知更換了多少次,卻仍盼不到魔鬼回來的蹤影。小柔雖然在失望中,收了果盤、鳥巢、氣球,而對魔鬼的思念,卻不曾隨著日子淡薄。每個黃昏,她總是守後在陽台,虔心期待再相見,那怕只是一次也好。
  又是一場春雨,躲雨的鳥群,在空中啁啾盤旋。在廚房料理晚餐的媽媽,忽然聽見小柔狂喜的呼喊:「魔鬼回來了!魔鬼回來了!」全家人都奔向陽台,隨著小柔指的方向飛望。兩隻白了頭的白頭翁,停佇在電線桿上,整理羽毛。
  「魔鬼!魔鬼!」姐弟倆近似瘋狂的呼叫和那熱切的招手姿勢,果然引起白頭翁的注意。
  「是嗎?是魔鬼嗎?牠們長得都一樣啊!」爸爸和媽媽滿心狐疑。
  「一定是啦!我們家附近,以前根本沒有白頭翁。一定是魔鬼帶牠的朋友回來看我們啦!」小柔篤定的說。
  「對啊!野鳥會怕人的。你們看!牠們不怕也不飛走。如果是麻雀,早就飛光了。」小捷也說出他的想法。
  爸爸和媽媽終於屈服他們的推理和那片赤誠的童心,就成全他們的感情推理吧!就滿足他們溫馨的幸福感吧!就展開心吧!陪著姐弟倆在霞光中,欣賞那對白頭翁的耳語、翻掠、飛翔、雀躍,當牠們縱身飛向渲染著彤彩的天際時,小柔口中雖然還是那句:「再見了!魔鬼!」心中卻已不再擔憂。她相信魔鬼已找到屬於牠自己的天空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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