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8/1/7

另一種鄉愁

   借問,鄉愁是否總要隔著一峽海水的思念,才算深切?
 
  灕水是美得纖秀迷離。湯湯黃河是孕蘊著中國千種的文化生命。滾滾長江是洶湧著唐宋的詞采風華。所以鄉愁是否必須疊出類似余光中的「四韻」,才算細緻?                  

  難道在這方小小島嶼的千川溪湖;就歌不出一闋「鄉關何處」的相思調?難道在這曾被外人頌為「福爾摩莎」上的灣灣潭潭;就寫畫不出一分淋漓的詩意?                      

  不!請不要說大陸的山河高貴,臺灣的川流卑微。你有你的世界,我有我的國度。你所拋棄、漠視的臺灣溪流,是我永遠的寶藏。尤以培育著中部萬百丁口的濁水溪源頭--車埕溪,她是我走遍天地南北的唯一歸向。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

  車埕溪,流唱於南投縣水里鄉車埕村山域。她沒有長江的浪湧濤聲,也沒有黃河的詭譎水色,更沒有灕水的濛然雋美和西子湖的亭臺樓榭。但自從她洗褪我那襲胎衣後,啜飲她便是我的全部童年。她那不藏心機;不埋暗流的樸拙,總是無限的包容著村民們的哭笑生活。她的韻動脈息,總愛挑起少年的星光,且經常在我的記憶的碟紋裏,春、夏、秋、冬,源源汨汨的驛動、更遞………                    

  當春深的第一朵山嵐,喚醒了晨曦和那圃圃弱粉嫣紅的含羞草後,陽光就悄悄的掀開了輕覆在河洲上的薄霧面紗,讓冷了一夜的葦草、沙石能飽吮一餐煦煦的陽光。                  

  「哆」!一滴滾跳在葉尖上的晶瑩露珠,躍進了水流的召喚後,日出便明朗的光燦起來,且唱出一岸悅耳的浣紗曲。張張樸實無華的女人臉容印象,便在水波的光痕裏,非常「莫內」的點點漾動著,而無矯飾的喧談和那起起落落的擣衣、漂洗的姿態,卻是很「高更」的酣鬧著。    

  夏季的午后的雷雨過後,我總愛枕著黃昏的風涼,聽著群群小兒們的潛泳嘻笑,將自己舒坦於溪中一壘約有八坪 的石岩上,敞開心胸且高聲吟詠蘇軾的<定風波>。                        

  昂首,眼前是山澗瀟灑直瀉的飛瀑,座座巍峨不染人情世故的綠野山色。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

聳立於層層山巒的是簇簇飄黃的臺灣相思樹木;鄭板橋的斜斜六分竹影;大葉揮灑的梧桐、蕉扇和那挺拔的杉木,山沿則是一脈粗獷的金色毛蕨。鼓動耳膜的是百種鳥鳴,有跳芭蕾的白鷺;有急性跳躍的花雉;綠衣紅喙的魚狗;孤傲盤旋的山鷹,甚至有活潑於枝椏間的霍霍猿啼。   

  低眸,在足間穿梭的是群群恣意浮潛的河魚,和那股清澈的水沫珠花,還有那停佇在耳畔、鬢邊;舞著禪機的莊周蝴蝶。           

  風聲揉著河唱,飛鳥伴著魚游,是一支繾綣於心中的湛藍鄉歌。所以每當西風催黃山野,萬萬溪石露出擱淺的秋色時,我總是懷著滿腹的相思,顛躓著集集小火車,迢迢的穿過成蔭的綠色隧道,為的是再飲一川淺淺忘憂;為的是再賞滿堤不再蒼翠夏綠,卻浪浪翻白;帶著濃烈蒼涼味的管管蘆荻花。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

  冬天,因為氣溫寒於水溫的緣由,那慵懶飄散於山腰間的山嵐迷霧,和那河川上冉冉的水氣氤氳,就渾成一幅飄渺的潑墨山水。       

  記得曾以十五年歲的指掌,拭去車窗上忸怩的霧氣,兩眼就酩酊於河湄上的渺渺仙境。回神,凝讀手中的唐宋書卷,心想:如果能與一二好友、知己,燙壺暖酒,啜口江上的瀟湘煙波,定可醉入李白的淋漓詩境,而不必如此字字的背讀!                       

  回溯、檢索過去那張張片片的記憶,才發現本由劈材燒灶的童年,至燃煤烹食的少年歲月,全在那灣淙淙溪流中哺育成長。在她青春不老的流光裏,我看到了廣闊綠原的蛻變,見到了脫塵出俗的煙嵐,嗅到了四季的輪迴花香,更聽到了千千細微生命的喜悅顫動。但自五十年代起,出銷日本的木材工廠設立。及大量的人手闖入後,那池燦滿紫花的布袋蓮,便掙扎在滾滾、無枝無葉的大圓木中生存。溪流的臉容也不在清麗,老是浮盪著紛雜的木屑。村中的母親們,也好似畏懼著什麼,不再讓孩子們,獨自悠遊溪畔。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

  果然,文明的電力,是讓村裏本是黑沉的路陌,撐起盞盞白熱的水銀燈。但是那族在夜色裏,總是提著小黃燈籠,愛拜訪星空的螢火蟲們,卻集體徹退,向森林的深處匆匆移民。                 

  飛跑的經濟也讓本是簡陋、疏落的屋舍,漸漸的密鄰、堅固。人聲、車聲亦在天色剛乍亮時,便滾滾沸騰。還好那鄉村原有的靜宓氣氛,在悄然的午歇、日暮長煙及冷冷的夜霧裏,尚能覓得絲寸。           

  新興的科學,終於催老了古色的日子,浣紗的笑聲,已被淹沒於洗衣機轆轆的滾筒裏。縷縷裊裊的炊煙,也消逝於抽油煙機旋轉的風扇裏。人們本是閒情、逍遙的胸襟,也隨著電壓、磚牆、土地面積,煙滅成爆烈的糾紛。孩童的情緒、眼睛、生活,皆成了電動的俘虜。再加上霓虹、瑩光的熱鬧蠱惑,體膚對於冷氣電流的強烈需渴,竟使人們大方大塊的出賣了祖先血汗開墾的森林、綠地和灣灣潭潭的清流、湖泊。              

  十六歲,乘著六十年代;舒緩步調的鐵路交通,負笈北上風城。當故鄉小站,在髮後飄成素描色的渺茫,那溪堤的蕉葉風聲、山歌水唱,便成了我腳下的濃稠眷戀。所以每當日子把月亮圓成秋季,我總是提著寫滿鄉歌的月光回家。而每當回鄉一次,就會發現她的清新風韻,在那班班熱絡、縱橫來去,乞討著生活的千百足印下,又短少了一分!痛心中也才驚覺,我的溪水童年已成絕響,而她獨自媚有的風流,更是一則失落的神話。     

  時光走至七十年代。也許是森林大木已被採伐盜盡,也許是經濟的架空崩潰,木業公司在一夜之間倒閉。千百個異鄉人,在沒有明天的錯愕下,逐批漸次的走了。且不管他們是否曾為她留下「達達馬蹄」的美麗詩篇,至少患了二十多年的木屑肺疾已醫除、那塘紫蓮又綻放了整個夏季。而村裏的人、心、情、景,也回到了昔日那般無是無非的寧靜了。       

  人類或許為了證明科學有無限開拓的潛力,車埕溪的綠野神話,竟然又被納為一種奢侈。出色的風采,也被歸為一篇美麗的錯誤。當她渡過許許多多;人潮洶湧的劫難,正緩緩恢復往日的清麗時,明潭水壩的興建,又在她那張絕倫的容顏上,無情的刻畫、裁割。那原本縈迴的水流,就倏而戕斷於新砌水壩的計劃裏。或許在未來的日子裏,臺灣的最後一滴水,將是人們自己的眼淚!                        

  曾是飛湍的匹練,已杳然,徒留兩痕乾涸。炸山築牆的轟轟聲,將滿山蒼鬱的的綠髮削去大半,而為了掩滅謀殺綠意的行徑,人類竟然將那受傷的泥顏血臉;糊抹上帖帖、灰甸甸的水泥藥膏。溪流兩岸本寫著幽雅的竹篁小徑,也被強雕成粗魯的蟒狀公路。那滿耳的猿啼鳥聲,想必已藏匿於那漸行漸遠的雲端吧!而我最鍾愛的方壘大岩,也許已被建築商客,拘禁於假山假水的花庭裏了!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

  跌坐於被爆破成屍的碎石中,堆堆疊疊的鋼條模版間,不禁仰首問天!竟只得滿耳蕭索的颯颯風聲!痛心垂眸,原是快樂於水中的萬百滾石,竟也滿臉風塵、青苔滿面。河水也不再泠泠涓涓,水深竟然淹不及腳踝!慌心急急尋覓,只見二三隻被困淺的暗色小蝦和那成堆變形的鐵鋁罐。魚呢?那群群斑斕的魚族呢?大概是被高囚於那壩深冷的水庫吧!        

  為了再睹、再聆聽那溪悅耳的音流,我只能癡癡的等盼著水壩的總部播放「各位鄉民,請注意!下午兩點放水,請勿靠近!」的消息(「請勿靠近!」多麼令人失笑的距離感啊!)。然後頂著炙熱的太陽,坐上發燙的水泥堤岸,征征的望著那熊熊翻淆下瀉,音調霸道的人工奔嘯!         

  失望啊,守候了整個午後的結局,終於打醒了我。她那豐沛的生命力已經枯萎,她的明媚神采,只存在我的記憶底。現在的人們、孩子們,再也見不到她那四季分明、不同風貌的傳奇。更悲涼的是還不能埋頭悶聲唏噓,還得強扮成一個好國民,忠心瞭解、支持國家經濟的突竄奇蹟;是急急需要億萬安培電流的溫暖,是需要犧牲那些輕賤的山林。為了電流的流暢;是極需要切斷千條河脈的天然律動。甚至必須強迫自己、說服自己,多多關心國家的開發,拍掌經濟的快速成長。放心吧,明天的太陽不會因為核能設廠而昏晦!今年的中秋月光。也不會高爾夫球場的多寡,而失去光芒!綠森林的沁涼,比不上冷氣的強冷。開路鑿山是為了當地繁榮、便利交通、發展旅遊觀光啊!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

  於是就睜著眼,傻看著鼓說核能無污染的緊湊文宣,悲聽著綠色環保人士;保衛南橫大山的微薄聲音。就為了滿足二十一世紀人類,對電力慾望的無度饑渴?就為了供給文明工業的強烈索求,就讓那川川溪流,在心中永遠痛成一張旅遊的圖騰?就讓那蜿蜒的迴流生命,消逝於地平線?就讓那殘存的幾絲風韻,再憔悴、頹廢於不帶道德的旅客?              

  衷心請問,就為了誇耀經濟成長的虛榮,炫耀只有「開發國家」的浮名,就必須讓那冷硬的鋼鐵線條,進駐你我素以綠枝紅葉為籬的桃花故里?就讓那幾座僅存的墨林山水,凝固成水泥瀝青?就讓臺灣的千川溪湖,流失成一則古老的傳說?就讓臺灣本土特屬的花種、林木、蟲魚鳥獸,刷印成頁頁標著「絕種」的鉛版圖畫?                     

  難道就如此橫心,只知施展權勢、名利、土地價值,貪圖支票錢囊的飽滿數字,就讓臺灣的老少歌不出自己鄉土本色的風花雪月,唱不出日暮煙雨、斜陽夢冷的詩韻。難道就讓我們的子孫只擁有圖騰式的憑弔?             

  只剩憑弔?呵--多麼哀傷的權利啊! 






              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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