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方」的意義,在遞變的時潮、新歡文化、尖端科學與勸人圓融的語錄下,漸漸式微得只剩一個想像的空間,或說失意得只剩下視覺上的一方框框。方格大小不一,而不論是平面或實體的,均散發著方方虛無、格格空白,亟亟等待著人心的存放或填滿。
粉塗著白底的布面大方格,等著達文西與蒙娜麗沙的密碼微笑;等著梵谷燃燒星辰的生命;等著畢卡索記憶女人的青春肉色與眼淚;等著莫內、雷諾瓦在沙龍畫展中,雕塑日出的印象和磨坊舞會的午後陽光。
近年城市興起的方格店舖,坊裏有帶著翡冷翠風格的手工耳飾、韓日的衣物精品、歐美的皮革鞋包、臺灣製的造型毛巾,甚至孩童最愛的一身鮮黃的海綿寶寶筆盒、抱枕……。打著柔燈的光影中,方方格格奔放著七彩異趣的空間,猶如一座小型的萬國博覽會,展現的是時尚、潮流和閃亮亮的年輕。
在所有方格子的大家族裏,我們是一簇身形薄弱的族群。我們沒有遺傳嫘祖的大方格局,也沒有有巢氏堅固的架木建構,我們是蔡倫的子孫,東漢是我們誕生的時代。我們在朝代年號千千百百的更迭中,面目由粗樸演化成精緻平滑。名字有棉、宣、銅版、輕塗……。我們族性溫良,形體的大小自由,任人喜好裁切。雖經千年流光,我們的顏容總是一張平面、沒有深度,但我們可以容納、承載千古歷史文化與風流人物,渲染、鉤勒歷代文人的浪漫和毅力。我們曾儲存曹植的<洛神賦>、王羲之的<蘭亭序>、唐詩、宋詞、小說紅樓……。而書寫的筆法有篆、有隸、有行、有草,直到唐楷的方正面貌,贏取書文與印刷的天下。
或許是素顏的單調,或許是方便文人書寫,或許是那潛伏於心、古老的「方善」思維,於文潮如浪湧的五十年代,詩社自印方格紙,由一小頁260字,遞增至500、600字的大頁格局。格線有警示意味的紅,有普世的黑,有自然氣味的綠,還有那帶著中庸思想的灰。於是我們也被存放於木色的大方格裏,亦等著知音伯樂的造訪。等著《藍星》的光芒;等著《創世紀》、《現代詩》的革命文思。等著龍瑛宗的《夜流》、吳濁流的《亞細亞的孤兒》、葉石濤的《西拉雅族的末裔》、白先勇的《臺北人》;等著林良的《小太陽》;等著鄭愁予的達達馬蹄、余光中的<鄉愁四韻>、楊牧的《瓶中稿》;等著熱愛文學、迷戀文字的文人,來到我們小小的格局裏,大方的輸入他們的豪氣、溫柔、眼淚、愛情、親情,或傳述有關於文哲史料、禪學佛心的大度世界。
我們是一羣空著心的方格,等著主人釋放他們的詩性、文心,或讓文字自由飛行。永遠平板方正的格局,等著他們千百種文品與個性的突破。於是書寫行字間的斟酌、修飾、跳躍,使我們的面目開始交錯著線條、圈圈、反轉、箭頭……等符號,且一次次的進入紙類回收的命運。不過,我們總是耐心於時間的流逝,靜默於自我空間的湮滅,等的是主人疊疊千錘百鍊後的文稿。所以「稿紙」成了我們專屬的名字。
經定稿、謄寫、校稿、剪貼一二謬誤的錯字,當主人還予我們清秀的方格面容後,我們即必須對我們交心的主人折柳拜別,縱身前往報章文學門戶羅列的江湖,展開一段尋覓知音的旅行。幸逢知音,主人書文潤詞的心血,便朗朗光明於人間。若伯樂難覓,我們只能默然回鄉,陪著主人的失望,或是點燃再一次旅行的希望火花。
無論是終見衣錦還鄉的笑容,或遊走於黯然的失望和旅行來回奔波的落幕。我們在木方格內消長的節奏是一首輕快的行板,族勢繁榮將近四十春秋,直到九0年代電腦科技資訊的精進,我們身旁突然湧進一批一臉潔白的新鄰居。比對質感和觸感,它們也是蔡倫的子孫,但它們的名字竟洋化的叫「A4」、「B4」。從此,我們空著心的等待,漸漸的蒙上一層時間的塵埃。看著新鄰居來去繁華的景象,我們呆在大方格裏的寥落心情,猷如一團滯留的冬季冷風。
回首流觀皇朝姓氏不斷更遞的歷史、日月求新求變的時尚潮流、新文化與古文明的衝突,我們方格子氏族的落拓和「A4」、「B4」的崛起,也該算是書寫文化,新舊時空的自然更替。或說我們的「方格」面貌,已漸漸航向古文明的領域。
然而「方」的古思維,仍潛藏於某些人心,所以我們總是偶有曇花一現的空間。如北市兒童圖書館地下一樓,入口的資訊服務臺,即以我們稿紙的「方格」意念,再添上歷史久遠的象形文字,為了傳達中國文字的發明和文明的演進意義。而更不可思議的是在電腦科技精進的世紀裏,「word 精靈」竟然設計出「稿紙格式」的程式,將我們方格子的線條和格局,墨印於「A4」、「B4」潔淨的面容上。
這到底是人心新舊矛盾的過渡轉印?還是根深柢固的懷古烙印?當還躺在木方格裏,蒙著沙、癡著心等待著主人的我們,不禁方板著面孔,一臉惘然。但在這電腦文化雄霸的流年與空間,我們仍以極度感動的心情,珍惜、虛心等待這些偶來的縱橫筆觸和傳續千年的筆畫。
假期愉悅 (^_^)
回覆刪除謝謝分享囉
祝你永遠健康、幸福、快樂。
[版主回覆06/19/2012 09:57:00]文學人:
謝謝你對我那冷僻小品文的青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