桃花源事件
看著個性一向跋扈好強的母親,紅著臉,苦求著婦產科醫生為我施行人工流產時,我對她的所有積怨和不滿,好像全都消散了,甚至轉化成難堪的愧疚。唉,我竟然愚昧到使用自己的肉體去報復、去抗爭母親所背負的「重男輕女」的千年文化。所以當我堅持只要半身麻醉,以酸蝕的痛楚來表達我的悔意時,母親竟也首次不再與我爭執,只默默的拭去我滿頭滿臉的汗。我想她心裏一定確信以後的每個假日,她的女兒不會再浪跡異鄉的街頭。或許,她也領悟到軟性的淚水,就可以簡單的收服了執抝叛逆的女兒。那過去十九年來強硬對峙的局面,就顯得可笑了。而最讓我感到奇怪的是母親她並不追問我的清白,只狠狠的說:「這件事絕對袂使給人知影。自明天起,妳一定要好好讀冊,求一個好學歷,才有好的將來。抑有不管伊是誰,和伊分手!」
從這件事後,我果然和母親和平相處了一年。而對於那個男人,我只能同情他的無辜。因為當他已有解決的管道時,我卻拒絕了,且惡意的將後果留給母親。現在想起來,真是後悔,因為我已經無法在母親面前理直氣壯了。
放假好幾天了,乖乖的買張南下的車票。望著窗外那一大片黃燦燦的油菜花田,想著深藏在山中的故鄉,村民的淳樸,以及那山林綠野,並不輸給書中所記載的桃花源,它是一塊人間淨土。所以不管我和母親的關係是改善或惡化,回家還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。
下了車,習慣性的看向河畔對岸的山巒時,我卻驚慌的張大嘴。那原本是兩湍飛瀑的山景,竟然被削去一半,還糊上灰甸甸的水泥。幽靜的溪畔,也凌亂的堆放著鋼條、模板。「媽的!一定是那什麼『鄉村都市化』的鬼政策。」我不禁髒話出口。因為眼前這些景像,在視覺上是殘破的,在精神上,它戕害了我的童年記憶。
當我挾著一股惱怒,忿忿的推開家門,走進獨立在庭院的廂房,且用力的將行李摔上床時,卻見一名陌生的女子,坐在我的床上,一臉驚嚇的望著我,而她的腿上,正躺著我摔出去的行李。
「妳是誰?」我從她那頭新燙的捲髮和微圓的臉,穿望過去,天!我摯愛的書桌、燭台、鄭板橋的字畫,全都不見了!竟然被換成一襲貼著「囍」字的紅紗帳,一床俗豔豔的被褥和一座老色的大衣櫃。
「我…我…」她急促的發出一口閩南音調。
「她是誰?我的東西呢?」再見到母親若無其事的從正廳出來,我的怒氣就更重了。
「以後妳就入來內面睏。伊叫阿華,伊爸爸反對伊的婚姻,無所在住。妳的房間就讓他們住吧!阿華,這是我的大查某囝──青青,在台北讀冊,學校放假才會轉來。」
「妳好。」阿華囁囁的對我點點頭。
「不好!媽!妳太不尊重我了!」我嫌惡的搶過行李,爆發了壓抑一年的情緒。
「阿華他們是暫時住。讀遮爾濟冊,一點同情心都無?無禮無貌!阿華,歹勢喔,阮青青性情卡孤僻,妳莫掛在心,安心住下來。」
看著母親和藹可親的樣子,我真懷疑誰才是她的女兒?我也不懂母親為什麼對別人,總是一副菩薩心腸。她長期的為村裏兩個孤苦的老人送飯也就算了,這下又慷慨的把我的房間借給別人住。從下車回家到現在,短短不到二十分鐘的時間裏,我突然發覺我的隱私、自尊,全都被嚴重的侵略了。我想這一年來,母親對我一定也懷著報復的心理,只是適時的,狠狠的給我一記暗拳。
「讀冊讀到遮爾無修養。他們只不過是暫時住,等找到厝就搬出去,給出外人一點方便的肚量都無?我按呢做,也是為了妳,替妳修福。」母親的訓責,又如往昔般的鋒利,而且還多了一把尚方寶劍。
「房間是我的,至少也要跟我講一聲啊!」我猶如被掐住七寸的蛇,只能張著嘴、亮著牙,爭取最後一個理由。
「厝是我和妳爸爸的!妳是查某囝,大漢總要嫁出去。趁這個機會,妳搬入來內面和爸爸、媽媽、弟弟作伙,外間房就讓給他們。妳總是愛一個人住外間房,別人若是毋知,還以為媽媽無疼妳。內面還有兩間房,隨便妳選。奇怪?現在的少年人,怎會越來越冷淡,一點溫情都無。」
「媽,溪邊做啥工程?為啥門前的山頭被削去一半?」母親又再我的七寸,加了一分力,我只好放棄掙扎,並轉移話題。
「聽講要建水壩,蓄水發電,給北部工廠和人用。」
「村民無反對嗎?妳看,原本的幽雅風景攏無去啊!」
「反對無效啊!政府一句話,咱小村小鎮,那拼得過國家的需要。」
我頹喪的搬進最暗的一間房。躺上床,想起失去的廂房和屋外風貌殘破的山水,淚水就緩緩的滑進耳廓。我猛烈的後悔起一年前的抉擇,我讓自己失去了抗辯的立場。我和母親的戰爭,我是徹底的輸了。
日後,每一次回家,希望就杳然一回。眼見廂房的紅「囍」字已經褪色了,而喜帳依然垂掛。我還被迫與他們夫妻含喧,雖然他們是母親口中的善良百姓,我還是覺得我的生活、感情都受到干擾。尤其當母親慈祥的笑說將他們當做兒女,還說他們比親生的兒女還孝順時,我長久對母愛的渴望,又再次受到傷害了。從小我和弟弟爭,長大了,還要與外人爭。這是什麼世界?難道「胳臂往裏彎」的親情法則亂了?還是世界已經大同了?
看著阿華他們夫妻靦腆、帶著鄉土味的舉止,聽著母親述說他們的苦難,我只好接受他們在家院中走動的身影。
「阿華伊翁叫海帆。」
「哈!名字還取的真好聽。伊爸爸一定是一個有學問的行船人。」當我聽到那男人的名字,再想到他黎黑的面孔和那身壯如牛,卻不到一百六十公分的身材,不禁大笑。
「哼,恁少年人只會曉看外表。伊老爸不但無學問,而且是一個無業遊民,沒盡過一日做老爸的責任。所以,伊媽媽就操勞過度、早死。海帆抑有一個弟弟叫海舟,兩個自細漢就像孤兒,國小畢業就和他們的阿公做散工。」母親也不甘示弱的回我一槍。
「他們為啥來住咱家?」我還是很在意那失去的廂房。
「海帆這個人忠厚老實,也知上進。伊毋甘願一世人做散工,所以去鐵路局做貨物搬運工。雖然也是今日有工作,明日無一定有,但是至少上班的地點固定。」
「伊阿公和弟弟咧?」我如聽故事般的追問。藉著他們的故事,我和母親的距離好像拉近了許多。恍惚中覺得廂房的失落,似乎有點價值了。
「伊阿公年紀大,一身是病,攏是海帆在服侍。我就是欣賞伊,無讀啥物冊,也知孝順有責任感。」
「伊弟弟咧?」我害怕母親的指桑罵槐,趕緊轉移焦點。
「呸!講到那個人,人就生氣。海帆一定是傳到伊媽媽的個性,拼死拼活、毋驚食苦。伊弟弟和伊老爸一模一樣,就像一個模仔印出來的,已經娶某生一個囝仔啊,抑和一個山地姑娘溜溜去,放某放囝,給海帆照顧。就是這種情形,我才建議海帆搬出來住,為自己的將來打拼。唉,那家人實在不像樣!」
「喔──,伊和阿華是怎樣熟識的?」眼前是一齣活生生、變形的家庭倫理劇。而他們的悲情,卻使我突然想起自己那段折翼的愛情。
「伊和阿華做散工時熟識的,兩個人攏是老實型的。阿華伊阿爸卻嫌海帆無人才、無錢財,反對兩人來往,還放風聲,講要娶阿華,聘金要五十萬。哼,像賣查某囝咧!海帆就是無食無喝,五年也賺無遮爾濟錢。所以兩人只好私奔。媽媽就是看他們處境可憐,才收留他們,而且先借錢給海帆,替他們辨一個簡單的婚禮。」
「阿華伊爸爸,怎會遮爾狠?」
「阿華是養女。可憐啊,和我同款,七、八歲就要看別人的面色過日子,趁早離開趁早好命。」母親的眼角,幽幽的閃著淚光。
「妳毋驚阿華伊阿爸來找麻煩?」
「毋驚!抬頭三尺有神明,人若做得正,啥鬼神也毋驚!」
母親雖然說的義氣凜然,我還是害怕她的多管閒事。而母親對這一對夫妻的心態,我想應該是她對阿華的身世,有著同病相憐的情愫。而對海帆如兒子般的照顧,或許是因為我和弟弟都在外求學,再加上父親的木訥寡言。所以她從海帆和阿華的噓寒問暖中,重新獲得母親的尊嚴和滿足吧!
假期又過了一半,每天看著阿華他們夫妻雙隨的身影,被母親漠視和嫉妒的心理,終於瓦解了我對母親的承諾,並喚醒了那段斷線的愛情。於是我靜下心,盤算著如何回到那個男人的身邊,就算是我對貞操觀念的臣服吧!明知這個想法有些冒險和荒謬,而且聽說他已經有女朋友了,但是為了讓自己的愛情,比阿華更轟烈,我必須用心的計劃重返愛情天堂的每個步驟。
回到台北,刻意的讓自己媚豔如郝思嘉,孤伶伶的出現在他眼前,幽怨的眼神,維持三十秒,便低頭走開。這種方式五、六次之後,見他欲言又止的樣子,我知道我的計劃,已經成功了三分之一。接著我必須適時的出現在他和她的面前,而這種情景,停留在他臉上的眼光,必須加長到一分鐘,最重要的是我不再低頭,唇角還要掛著放浪得有點自暴自氣的笑。因為我也有不少追求者,可是我堅持單影,表示我的專一,並暗諷他的不忠。兩個月後,我在他掙扎的臉色前,輕輕的附他一句耳語:「她是個純潔的好女孩,千萬不要傷害她。」我知道這句話,一定會切斷藕斷絲連的局面。他將被迫放棄如高掛在牆上的黑白魚拓的清純愛情,回到我的世界,因為他已經嚐過鮮魚的滋味。
事情就在計劃中,一步一步的接近完美的結局,他終於約我相見。看他在窗外焦急的徘徊,我愉悅的笑了。但我並沒有讓成功沖昏頭,我必須再讓他等,再讓他焦慮,或者說讓他有抉擇的空間。三天後,我將自己包的密不通風的走向他,並且保持距離與他同行。因為太急,我們的愛情,將又會陷入慾望的死胡同。
當我擔憂的問起那個女孩,他雖然說與她未深交,已經好聚好散。但我還是有些不安,我是真的不希望她成了我回歸的祭品。再看到他被煙燻黃的指頭、血紅的眼睛,我才驚覺自己的冷酷和殘忍。而歉疚的心絲,卻要命的使我提早鬆懈了戒備,讓他再次卸除了我的衣衫。但我切記「兩個人只有一張床的故事,絕對不會長久。」的道理,還有「等待」是一種焦慮的美感。所以當寒暑假來臨時,我並不心慌,還滿心歡喜的回家。
車窗外還是一樣的蟬聲、陽光;一樣燦爛的油菜花田,而我的心情更是開朗,因為這次回家,我可以搬回廂房了。母親說阿華他們已經買下我們家隔壁的房子。而不夠的錢款,母親當然又是無息償還的先借給他們。想想母親若是去競選好人好事,她一定是榜首。
「媽,我轉來啊!」我興奮的走向久違的廂房。
「青青,行李提入來。」
「阿華他們不是已經搬走啊?」
「現在換台北的阿婆轉來住。」
「青青啊,哇,變成大小姐啦!」
正廳的門一開,探出一張白髮蒼蒼的老臉。記得她是相隔三家的老鄰居,信奉天主、個性爽朗的阿婆。他的兒子、媳婦,都不幸死於八七水災,只留下一個孫子,祖孫兩人相依為命。大概五年前,她的孫子將她接去台北。臨走前,頭髮還是黑的,怎麼幾年下來,竟然變得如此銀白!
「阿婆,妳轉來行行、看看啊?」看來我的「歸廂夢」又破滅了。
「毋是呦,是要住下來。唉,台北歹住人、袂習慣。人食老,身體就無中用,袂堪爬樓梯。
妳看頭毛攏白啊!醫生建議我轉來靜養,鄉村的空氣卡好,人也好。我轉來一個月,就給妳媽媽飼得肥兩公斤囉!」
看到阿婆只有一床被,一個塑膠小衣櫃的樸素生活,又聽到那夜晚斷斷續續的咳嗽聲,我不敢再和母親爭辯什麼,就讓阿婆住吧!就讓母親再圓圓她的「戀母情結」吧!尤其吃飯時,當阿婆低著頭,虔誠禱告著:「感謝主,賜我糧食…」,母親的眼角全都是笑。
由於阿婆的關係,今年的暑假,家裏像個老人俱樂部。每天都有阿婆的親友來訪,再加上挺個大肚子的阿華。當我受不了那種三姑六婆、七嘴八舌的熱鬧,我只好躲到景象殘破的溪畔,回憶昔日的煙嵐山水,唱唱蘇東坡的<定風波>,或靜靜的想念他。而每次回去,母親總是一頓訓話:「人來,妳就走,打一個招呼攏袂曉。食到二十二歲,好嫁人啦,抑遮爾袂曉做人。厝邊隔壁抑以為妳學歷高,眼頭高,看不起他們咧!咱做人要隨和、謙虛…」。其實我也知道待人處事的道理,可是就無法如母親般的豁達和包容。而對母親的訓誡,我只好隨機敷衍,甚至想提早逃回台北享受愛情。
畢業了,我的小姐脾氣,在公司裏被磨掉了一半。愛情的甜蜜度,好像也隨著日子淺淡了。而值得注意的事,好像只有阿華消了又圓又消的肚子,廚房又飄來母親為阿華烹煮的麻油雞香。每個晨昏,海帆一定恭恭敬敬的來向母親請安,而且要他的大女兒曇文叫我「姑姑」,叫母親「阿嬤」,親暱得好像一家人。
冬天的寒氣,使阿婆的氣喘又發作了,她被接回台北醫治。而冬天一走,聽說阿婆被她的天主接走了。廂房終於空出來了,可是一看到阿婆遺留下來的衣櫃,和繞著我姑姑長、姑姑短的曇文,我竟然放棄了搬回廂房的念頭。因為我實在很害怕,可以清清楚楚的收聽到阿華那高八度的嗓音:「吞入去!一直含在嘴裏,一頓飯要食到民國幾年?」。這麼多年來,我怎麼沒有發覺阿華的尖嗓子?是她以前很少說話?還是為人母後,性情改變?
記得曇文出生時,她家庭院的曇花纍纍盛開。所以,阿華希望她能像曇花一樣聖潔,而且要有學問。當曇文好玩,忘記寫功課時,阿華總是怒罵:「妳要認真寫,以後才會和姑姑同款。」。而最近卻已經演變成「奇怪?妳越來越毋是款,叫妳照顧弟弟,我去買一下菜,妳就給弟弟跋倒,跋到頭殼腫一瘤!」、「妳是姐姐,本來就要讓弟弟,妳的玩具給伊玩一下,是會死啊?」串串如鞭炮的叱罵和責打。有時鬧得我們沒有胃口吃飯,或聽不下去時,母親就會趴在窗口喊:「阿華,囡仔本性就愛玩,用講的就好,莫動手動腳,大小聲喊,喊到三里外攏聽著啊!吵死啊!」
一次、兩次,阿華總還是點點頭說「是」說「好」,直到有一次,曇文一反昔日的飲泣,竟然扯開喉嚨大哭:「我無偷打弟弟,是伊自己跋倒的!」,「妳心腸壞、惡毒,妳以為我毋知啊!」。黃昏的寧靜,又被劃破了。母親又隔著窗說:「阿華教育囡仔,要有耐心、愛心,囡仔大漢才會貼心。」
「歐巴桑,這次無好好教示袂使啦!妳看,這明明是用手捏的痕跡,她還強辯!遮爾細漢就會騙人!」阿華竟然不理會母親,而且打得更猛烈。
「阿嬤救我!姑姑救我!媽媽自從生弟弟後,就無愛我,伊只愛弟弟,伊偏心!」曇文痛的到處閃躲。
聽到曇文的嚎哭、嘶叫,我和母親都怔住了。我陣陣心酸,曇文的吶喊,正是我童年的心聲。母親嘆口氣,衝進阿華的家,搶走阿華手中已經打得花裂的竹管,並且說:「妳是抓狂啊?攏是自己生的,大細心遮爾明顯!」然後生氣的拉著曇文回來,也不理會氣呼呼的阿華。
「曇文,妳已經讀國小啊,和弟弟要互相照顧。莫怪妳媽媽生氣,妳看,咱的五隻指頭仔,伸出來也攏無平長。手心是肉,手背也是肉,妳媽媽打妳,伊也會心痛。知嚜?」母親的手忙著幫曇文擦藥,那嘴裏的話,倒好像是說給我聽的。
到了晚上,海帆強拉著還氣鼓鼓的阿華來道歉,並且將睡著了,滿臉淚痕的曇文抱回去。而從這次事後,我們兩家的關係冷淡了。阿華幾乎不來我們家了,母親也懶得再管他們的事了。可是當母親一閒靜下來,她的矛頭就指向我了。
「妳看阿華已經生兩個啊,妳也二十八歲囉!有一個電力公司的課長,三十歲,聽講人真老實。下禮拜日,妳轉來看一下。一定要轉來喔,已經和人講好啊!」母親一口輕鬆的說。我想她計劃這件事,已經有一段時日了。心裏雖不願意,但我採用了消極的抵制。相親中,我擺著一張臭臉,不說話。
「這個無甲意啊,無關係,還有一個閣卡理想的。媽媽少年時,有一個真好的朋友,伊有一個做建築師的後生,收入不壞。細漢時,妳也去過伊厝。」
「媽,我的代誌,我自己會打算,妳莫操心啦。」我發現母親真的很用心。但對方是她的好朋友,我能嫁給她的兒子嗎?難道她忘了,我已經不是純潔少女了!
「我當然操心囉!我希望妳嫁一個好丈夫,有一個好大家。我朋友的性情溫順,又無生查某囝,妳嫁過去,伊疼妳一定若像查某囝咧!」
「就是因為伊是妳的好朋友,我更加袂使嫁!萬一為了我,恁的交情,若是散去、打破去,我的良心會不安!」
「妳莫和我講啥物良心!妳是不是抑和以前那個人來往?哼!啥人攏可以嫁,就是伊袂使嫁!」
「我誰人攏不嫁,就是要嫁伊!」
我和母親的關係又回到從前了,每回家一次,就是爭吵一次。父親夾在我們母女之間兩頭勸。母親甚至以絕食來抗議我的決定,我也以相同的方式還擊。最後母親流著淚、哀傷的說:
「從今以後,妳的代誌,我攏不管啊!以後若是食苦食虧,自己擔,莫轉來哭!自細漢,妳就一直認為媽媽無疼妳。其實,媽媽尚驚妳任性的脾氣,容易衝動吃虧,所以對妳比較嚴格。誰知妳就怨恨媽媽,一出去就不愛轉來」。
對母親的讓步,我報以感激的淚水。可是直到婚禮的當天,母親還是寒著臉,沒有一絲笑意。而我是真的很傷心的哭著踏出家門。
婚前婚後的日子,並沒有什麼改變。唯一不同的,就是可以大大方方的懷孕。還有母親對我們也不再陰沉,因為我肚子裏,已經有她的第一個真正的孫子,她要做真正的「阿嬤」了。
等孩子出生後,當我心虛的懇求母親幫忙照顧,她竟然出乎意料的一口答應,而且還首次對他說話:「恁兩個安心轉去上班。你看,嘴、眼、鼻,攏像阮青青細漢時!」看到母親的笑容,我和他懸著兩年的心,終於踏實了。而後每次回鄉,孩子的哭笑成長,總讓我感到未曾有過的驚喜。
「海帆是發生啥代誌?」我哄著七個月大的孩子,隔著窗戶看到拄著拐杖走路的海帆,不禁好奇的問向母親。
「半個月前,腳給貨物壓到。阿華也真奇怪,放一個病人在厝,自己四處走。對啦,恁以後無需要時常轉來,已經有家有囝啊,開銷要節省。孫仔是我的,恁放心啦!」
我聽從母親的話,每隔三個月,才回家一次。但是昨夜在電話中,聽說孩子已經學會走路了,我便興奮的買張南下的車票,一路上,我滿腦子都是孩子蹣跚舉步的可愛模樣。下了車,我飛快的跑回家,而當我經過海帆家時,身後突然冒出一句軟綿無力的聲音:「青青,妳轉來啦。」。我回頭一看,不禁嚇了一跳。矮牆裏,站著臉色青黃的海帆。他那一身壯碩的肌肉不見了,本是方形的臉也瘦成三角形,整個人像縮水似的,黑黑的腮鬍,還佔據了他的半張臉。記得上次回家,他的腳傷已復原,並且回去上班了。而這次看到的情況和聽到的故事,真叫人替他難過。難怪母親直搖頭,感嘆的說:「人的命運可能落土時,就已經註定好啊!若無像海帆遮爾打拼的人,運氣怎會遮爾壞?」
海帆回去上班後,日子仍跟往常一樣。可是有一天中午,在毫無徵兆下,海帆突然昏倒了。醫院檢查出他的肝不好,不能過度勞累。可是一家四口,全仰靠他過日子,所以他只在醫院靜養一個禮拜,就回鐵路局上班,而且別人扛一包,他卻拼命的扛兩包。結果病情又發作了,還嚴重的全身腫脹。在醫院裏足足躺了一個月,而腫脹一消,他整個人就像抽乾水份的橘子,已無法再做粗重的工作了,日子就全靠他那份微薄的資遣費。還好站長非常同情他的處境,特別準許他和阿華在火車站的候車室,賣飲料、餐點,順便負責車站的清潔工作。
「曇文咧?」聽母親講完海帆的遽變,我第一個想到的是曇文。
「曇文!妳痟去陀位?一個中晝攏無看到人影?」窗外突然響起阿華的聲音。
「我只不過騎鐵馬出去踅踅咧!」
「妳爸爸已經無頭路啊,厝裏的大細項代誌,妳攏愛鬥幫忙,莫歸日想玩,知嚜!」
「知啦,煩死!講有一百遍啊!」
「咦?我是食飽太閒,生妳來氣壞心命啊!」阿華怒沖沖的衝向站在庭院中的曇文。
「我有叫妳生我嗎?是妳自己要生的!」
「妳翅股硬啊!講這啥話?若知妳遮爾無聽話,出世時就應該給妳掐死,丟入便所!」
在灑著金光的夕陽下,窗外的母女,又開始一來一往的激戰。母親搖搖頭說她已經聽習慣了、麻痺了。而當我將視線調回室內時,卻發現母親的頭頂上,竟然禿了一塊,鬢角也在餘輝中閃著幾絲花白。我才驚覺母親已經被孩子、孫子的日子催老了。
孩子三歲時,弟弟結婚了。當我回家參加婚禮,經過車站時,發現海帆的飲料、餐點的樣式增加了。而曇文就站在攤位前,以冷冷的眼神看著我。不知道從那時候起,她已經不再叫我「姑姑」了。
「妳媽媽呢?」我向她買了一瓶飲料。
「睡午覺。」曇文甩著頭髮,滿臉不屑。
「爸爸呢?」
「去補貨。」
「妳幾年級了?」
「六年級。」
曇文每句話,都是短短的三個字,讓我感到濃濃的敵意。所以經過她家門口時,我故意放慢腳步。她家的大門敞開著,幽黯的大廳裏,有一個男人,隨著我的腳步,將頭轉過來,那是一張我不認識的臉。他的雙腿擱在茶几上,地上撒了一堆花生殼。我想他一定在喝酒。
「那個人是誰?怎在阿華他們的厝喝酒?」我好奇的問母親。
「伊就是海帆的弟弟海舟。我從來就無看過遮爾不見笑的人,好腳好手,竟然好意思來依靠海帆。我也和海帆講過,兄弟已經分家啊,各人行各人的路,隨人打拼。伊啊,心太軟、重感情,海舟就食伊夠夠,一住就兩三禮拜。實在可憐,老實給人當作憨。」母親說得一臉憤慨。
「海舟毋是有太太啊?為啥毋轉去伊自己的厝?」我回想剛剛那一瞥,海舟比海帆高大,一身古銅色,還有一張好看的臉。
「伊某癌症死啊!伊抑打算搬來住。笑死人!好像是海帆欠伊的。若是按呢下去,早慢會發生代誌!」
「袂吧?他們是親兄弟耶!」
「唉,妳攏毋知啊,阿華變得好厲害啊!一日到暗,攏罵海帆軟腳、無路用。但是一看著海舟,就嘴笑眼笑。」母親突然壓低嗓音。
我原本不太明白母親話中的含意,可是當我看到阿華時,我才恍惚大悟,也明白了曇文的不屑臉色。阿華她竟然留起直溜溜的長髮,說話時,手還不停的將髮絲撥向耳後。撲著粉的臉;紅漾漾的,眼角唇角都流露出嫵媚的風情。比起以前初見的鄉土模樣,簡直是判若兩人。而她的改變,竟然使我想起自己多年前的愛情計劃。
「四十歲啊,抑毋認老,抑和人流行直頭毛。伊以為伊按呢真好看咧,哼,海帆實在有夠衰!奇怪?咱村內的風俗,怎會越來越壞?妳看,頂面遮爾亂,莫怪下跤也亂。」母親指著電視螢幕上,立法院糾結打成一團的畫面作了結論。
深夜裏,撫著孩子熟睡的小臉,不禁嘆口氣。我與母親僵持二十多年的心結,這張小臉竟然不費吹灰之力,便和平的化解了。而曇文和阿華的將來,又會演變成什麼局面?阿華那身刻意妝扮的嫵媚,她真的迷亂了?撒網的魔鬼,會是海舟嗎?那海帆能擋得住這種風浪嗎?雜亂的念頭,翻攪了一整個夜晚。最後也只能學著母親「咱是外人,他們的家務事,咱袂使管。命運天註定,隨他們自然去吧!」的說法來看待明天了。
或許是人們厭倦了都市的聲色霓虹,家鄉那只剩五分的古樸和清麗,竟然引來千百遊客。蜂湧的人潮,豐富了海帆一家人的生活。從海帆的笑容,阿華忙碌的身影,我想事情並沒有往母親所擔心的方向發展。而母親卻堅持自己的看法,她說我所看見的都只是表象。海舟雖然已經出海跑船,但是海帆的內心還是很苦悶的。因為阿華還是不滿他的「軟腳」,嫌他沒有男人氣魄。從母親激動的談到貞節烈女,從一而終的婦德時,我終於明白了「軟腳」的隱喻,也了解阿華他們夫妻現在的婚姻模式。除了同情之外,對阿華我是多了一份悲憫。我想她必須背負著世俗道德的十字架,理智的過著克制慾望的生活。
而別人的故事,終究沒有自己的深刻和持久。兩年後,弟弟也有了兩個小孩,看著母親辛苦的繞著三個吵鬧的孫子,和她頭皮上那圈又擴大的版圖,心裏雖然捨不得像天堂的故鄉,我還是決定將孩子帶回繁囂的台北。可是一到假期,我便帶著孩子,回去看外公、外婆。
這是孩子北上後,第四次回鄉。一下車,孩子還是很興奮的跑著,眼看再轉個彎就到家了。忽然有一個模糊的印象閃進腦海,使我煞住腳步。剛剛經過候車室時,我好像瞥見曇文的臂膀上,紮著一朵白紙花。當我不安的望著他們寂靜的家時,灰暗的客廳裏,突然探出海舟的臉,並且粗聲粗氣的問我:「找誰?」。我趕緊搖頭,惘然的走回家,定神坐下來,母親卻給我一則死亡的消息。
「海帆已經死啊,喝農藥自殺,死三、四日,才給村民在山頂的防空壕發現。」
「嚇!那會按呢?」我嚇得倒抽一口氣。
「海帆死兩個月啊!本來事情也像妳想的平安無事,但是海舟走船有頭無尾,又轉來死賴海帆。海舟一來,阿華的春心又開囉,每日穿青抹紅,一家吵吵鬧鬧!有一日,毋知為了啥代誌,阿華又罵海帆,講伊不中用,不如去死死咧!唉,人心在變,實在有夠恐怖,一句話也會害死人。結果彼暗,海帆就無轉來啊!阿華這個人也真狠,也無去找。最後是有人去山頂割筍仔,聞到臭味才找到。若不是按呢,海帆人爛到剩白骨,抑無人哭、無人埋。唉,海帆死得真無價值。伊若是將我的話聽入耳,下場就袂如此悲慘啦!」母親悲傷的流下眼淚。
「還有更加嚴重的代誌,是曇文!這件事千萬莫傳出去!」
「曇文?」我的心打個寒顫。
「曇文本來真討厭海舟,為了伊爸爸、媽媽,時常和海舟相罵。有一日,差不多是中晝時,我有聽見伊趕海舟出去,也罵阿華不見笑。結果海舟出手打伊,阿華卻當做無看見。唉,事情鬧到這結束,抑算不壞啊!但是黃昏時,海舟突然向曇文回失禮,抑請曇文出去食牛排。毋知用啥手段,曇文竟然和伊出去,轉來時,情況就變啊,兩個人有講有笑。現在阿華和曇文兩個人,好像是死對頭,天光就吵就罵。我實在擔心曇文啊,不管怎樣,曇文細漢時,總是叫過我『阿嬤』。唉,阿華飼一隻野狼,害自己就算啦,連囡仔也拖累下去,真是淒慘啊!我看海舟是貪想海帆的保險金,若給伊騙完食完,一定又溜走。到時陣,看阿華是要怎樣過日子,人空財也空。真是奇怪!以前的天公,攏會疼憨人。現在的天公,一定是換人做啊!若無,老實人攏食虧!歹人卻是自由飛!」母親被悲慟的情緒翻攪著。而我不但心驚膽顫整個故事的發展,並且更害怕將來不知如何收場。
而如母親所說的,人心總是善變、難以臆測。日子一久,熱潮一過,家鄉的遊客,明顯的減少了,村子又恢復了整村不到一百人的寧靜了。阿華的生意清淡了,她臉上的嫵媚也不見了,整個人黯淡了,連尖揚的嗓音也都變得低瘂軟弱。而經過她家門口時,不管白天還是黑夜,我只看見她家神桌上,那兩盞瘦瘦的小燈,透出一絲絲寂寞的紅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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