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原
在標著「歐風毫宅」的工地旁,坐了一個下午。入眼的都是掙扎、糾結擎向天空的鷹架,堆堆的砂礫、模板。耳朵聽的,眼睛看的,到處都是硬體文明的延伸。只不過天空少了藍,地上又少了一大片綠,連那人間的感情也似乎淡了、遠了。
我挺挺腰,抬起頭,從重重疊疊的鷹架中,望望天空的最後一抹藍光。暮色和飢餓,催著我總結今天思索的結果。回家吧!回家可以,不過我決定要學習現代女人的文明,我要嘲笑那些破舊的傳統。我要重新粉刷自己,彩度要鮮艷如建區的宣傳,而最重要的是我要快樂。所以,我不要再苦守那灰澀不可口的油煙氣味和那色調深沉如古董的美德。
不過,你們放心,我絕不會如袁瓊瓊的「自己的天空」裏的那個女人,她叫什麼敏?還是敏什麼?管他,反正她是從一個男人流浪到另一個男人身上,懦弱不能自主的象徵。或許你們會猶豫,我能改變得那麼透徹嗎?答案應該是肯定的。因為我以前很獨立、很自由,只是中了愛情的蠱,迷失了原來的本性。七年了吧?我猛然想起、喜歡起李昂的世界。
我生氣的鑽進一家高級餐館,隔著玻璃,假裝嘆息可憐對街那些雜沓;點著寒酸十足黃燈泡的小攤。其實,那小攤五十元的海產粥,比這店裏的牛排、咖啡好吃多了。
窗外鐘塔的燈,亮著七點十五分。我勝利的浮現笑容,可是一個五歲的小身影,在我的心底擺盪起來。本是一顆沉篤的心,又被他震得一片零亂。
喝一口暖熱的紅茶,半透明的紅豔,一顫就斗起圈圈波波的漣漪。世界真是小啊!進來了一位正沉醉於戀愛的同事。我想她的心一定紅似那杯紅茶。真想告訴她,太甜蜜的東西容易變酸。可是我沒說出口,因為她已不再年輕,如我一樣三十了。
「他喜歡我穿裙子。他說很飄逸,像朵雲。」
這麼冷的天?唉,除了她,誰都知道他心裡想的是什麼!看她喜樂成成那個樣子,真叫人替她捏把冷汗。
「她吻了我。」
噯,傻女人,下次他就不再只吻妳的唇就滿足了。
「咦?妳怎麼一個人?先生和孩子呢?」
呵,她終於發現我惡壞的情緒。我想她下一句一定是勸我回家,可惜我的情況並不是 和 先生有什麼衝突。
「吵吵就算了,回家吧!別苦了孩子。」
嘿,她婉然得像純潔的聖母瑪麗亞,她好像忘了她的舌尖,還懷念著他的吻。
「我家隔壁的夫妻鬧離婚耶,太太好可憐啊,聽說……」
她說了一個我最不喜歡聽,而且聽過多遍、類似的故事。但是我還是心痛的聽下去。
女主角是男主角的爸媽抱來養大的。(這種清朝、日據時代、民國初年的事情,怎會發生在這年代呢?)聽說男主角讀書時,就有一個很要好的女朋友,而女主角在台北做事。後來家裏的二老,不知怎麼把女主角騙回家,硬把她嫁給男主角。也不知男主角他是畏懼於父母的權威,還是他想齊人之福。反正多一張嘴傳話,就會多一種可能。他竟然娶了她!(愛情啊!去他的!)
「真看不出她先生會是這種人。客家人不是都比較忠厚老實嗎?看他戴個黑框方正眼鏡,文質彬彬的。真是人不可貌相啊!還好我的他不是那種人。」
看!女人真死心眼。說著別人的慘淡故事,心裏還惦念著甜甜蜜蜜的他。最可恨的是她竟然忘記我先生也是客家人了!再說婚姻就像一場雙人賭局,誰會算得到婚後的變數?
男主角和女主角既然結婚了,當然免不了要傳宗接代,他們生了一男二女。家裏的裝潢好像別墅,有花、有草、有荷池,一家五口好幸福的樣子,真是羨煞了鄰居。結果呢?毫無風浪波濤中,女主角提出了離婚,而且已經辦好了手續。她說她無法忍受只有二分之一的他,所以她拋掉了三個孩子的母性,丟下精心設計且剛繳完貸款的房子,分文未爭的上了台北,學習那些文明而又曖昧的美容術。
說到這裏,唉,真不知要說女主角有骨氣?還是傻?可是,你們一定看到廖輝英<今夜微雨>的影子。而故事應該是結束了,可是五千年的傳統文化,卻使她無法徹底的接受新世代思維的擁抱。因為聽說有個印僑富豪,猛追著她。或許你會狐疑說:「兩個孩子的媽耶?」其實,這也沒什麼好驚奇的,她本來就得甜美,雖然年進三十五,但加上時髦的美容技巧。在那霓虹眨送的臺北都會區,對於那些有點社會地位、經濟富足的半百男人,還是致命的吸引力。而她卻受了母性的牽繫,遲遲不敢點頭。
傻啊!女人!男主角在她走後第六個月的第一天,便牽著女友,急急的再踏進禮堂當新郎去了!(民法規定夫妻仳離後六個月才能再婚。)
故事到今還沒結束,人們已懶得再為她激動或哀傷,就如看一齣電視劇的平淡。人們的正義又被銀幕上的笑料、胸腿肉色給沖垮了。或許這世上感傷的事一多,也就沒有什麼好感傷的了。
「是不是男人和女人的故事,都是如此呢?」
看著她驚懼的眼神,我慶幸她終於清醒了。一張床,一男一女的愛情故事,那篇是歷久彌新的?還不是一篇一篇的腐朽下去。若再加上孩子的哭鬧聲,那就崩朽的更快了。
「我想婚姻故事最好的結局,大概是變成一對親人或好朋友。最差的則是暴力、仇恨相對,走上分離,各求新生活。而最最糟糕、最壞的結局,則是關係已冷漠到無言相對、無心、敷衍、相看兩厭,卻找不出理由,讓彼此自由。基於婚姻的道德和道義,兩人必須一天一日、一年一年的枯守下去!」
「會這樣啊?…不過,這世界上還是有很多美的愛情啊,如羅密歐與朱麗葉。」
真是的,剛誇她聰明,她又沉回去了。如果羅密歐與朱麗葉的結局是喜劇的話,我們一定聽不到歌頌他們愛情的詞句或舞劇。因為羅密歐一定如我的他,忘記以前為愛情奮鬥的心血,寧願坐在電視機前,從這一台流浪到另一台,由這張報紙發展到另一張,甚至無聊到看廣告版,也不願再對我說一句動聽的話。
「唉呀,我怎麼跟妳聊這麼久,我該回去了。明天見!」
她好像上當似的叫了起來,而且翹著郝思嘉似的屁股,搖著出去。我也被她惹得生氣的付了賬,推門擠向人氣最濃的地方。
「八點零三十一分。」火車站的時間這麼亮著。管他亮幾點,反正今天我要蕩到高興,直到心頭的鬱悶消散為止。
書店,我走了進去。走道蹲踞著五、六了小鬼,各個努力、用功的翻著手中的書。如果你以為在現代所謂的開放教育下,小孩會自動研讀課外書,那你就錯了。他們流漣不走,不怕老板的白眼,那是漫畫、電動、卡通畫集的魔力,就連我那四歲不識字的兒子,也跟著湊熱鬧,常常吵著要買「太空戰士」、「海綿寶寶」、「轉蛋」,還有那些卡通畫冊。也許你會認為我這個做母親的太無能了,「不要讓他買啊!」「不要養成他浪費的習慣。」,這種教條式的評語,我是常聽到的,我也曾接受。可是當我一從喧鬧的職場回來,我已無精力再去與他纏鬥,更不好意思在店前擺出母親的威嚴。而最重要的是還得留一絲體力,服侍他們每天最重要的一餐(早餐我也文明的只剩牛奶麵包,稀飯、醬菜、荷包蛋,已成夢想。其實我並不是沒有嘗試過,煮了他們未必吃啊!趕上班、上學成了最大的口號)。
九點十五分,轉身瞄了時鐘一下。而在回首之間,我看見一個少女,癡迷的翻著一本書,表情好像很感動的樣子。我被她那吸鼻、揉胸、噯噯歎息的動作吸引了。什麼書那麼迷人?我靠近她,瞧瞧她手中的書。喔,原來是那位蒙古公主席慕蓉的書。她那貴族式的愛情,不知迷惑了多少青年男女。其實,我知道不該如此說,但她從小豐衣足食,應該很難了解平民貧乏而苦難的愛。所以,她的天地,只有讚美和歌頌,即使是悲劇,也如佛緣化成一聲美麗的喟嘆。我想她一定會不高興的說,她在巴黎是如何的隻身奮鬥,辛苦的釘畫、拆畫,如何的辛苦求學。但她有沒有想過,有的人貧窮到色彩、油料都是一分奢求。有的人必須賣著她所說的「不用心」去畫的裝飾畫,只為了糊口。或許有人又會說,那是不忠於藝術的。我相信賣畫的落拓人,絕不會面紅耳赤的跟你爭論。他會背過身去,悄悄的拭去羞怒的淚水,然後轉過身來,笑著對你說:「先生、小姐,帶一幅回去吧!」「謝謝!」。多哀沉的畫面啊!連那一絲絲尊嚴,都跌到一幅三百、五百的生活深淵裏去了。
我雖然如此說那位蒙古公主,但我還是擁有她的書冊。因為我也喜好那夢幻式、天上人間的愛情,終究我也是女人,女人總喜歡甜言蜜語,且不管是老女人,還是小女人。
我側身走得更深入一點。放眼一看,書架上都是排排滿滿的國、高中數學、國文、高普考的參考書。站在那裏的人,大都扶著厚厚的眼鏡。我突然擔心起我那孩子的將來,一幅埋首啃讀;七月衝鋒陷陣的汗流景象,幽幽的浮上心頭。唉,難怪同事們都誇美國的教育好,而想盡辦法送孩子到美國去當小小異鄉人。而這些失根的蘭花,若再染有卡謬的黑色思想,往往就造成他國的社會問題。
或許我不是那種用功讀書的人,所以我也希望我的孩子,能夠像牧童般的騎著牛,背腰掛著線裝書,悠閒的在綠地上徜徉,快樂閱讀。但我若如此懷古癡迷下去,我的孩子必定是「放牛班」無疑。所以為了他的將來,我也只有跟著時代的潮流,送他去補心算、英文。雖然他還不會寫國字,但有時看著他心算升級;聽著他幾句英文,也感到驕傲的到處炫耀。真豬!對不起!這句話是對我自己說的。
老板盯著我失魂的蕩來蕩去,我識趣的走出書店。九點五十分(不是我沒有超脫的氣息,人是擺脫不了時間的糾葛。),我坐上賣臭豆腐的攤子,我不會、也不愛吃辣,我卻加上一湯匙紅辣椒,辣得我鼻涕、眼淚、咳嗽齊來。讓眼淚流了一陣,心裏不禁暢快許多。我想偶而做做自己不喜歡、不敢做的事,那一定是種很特殊很奇妙的經驗。或許這種嘗試與經驗,將會成為以後的新潮流、新文化呢!
我離開了熱鬧的車站廣場,走進一段小巷。一截煙在暗巷裏,一明一滅,夾著濃烈的酒味撲面而來,且對我瞄眼揮手。我心慌的加快腳步,竄出黑巷時,已一身冷汗。因為我發現自己剛才置身於傳說的風花街,那人一定把我當 成紅燈 小姐了。回頭那黑影,被一個女人的身影拉進暗巷。我心頭不禁顫了顫,卻分不清那陣顫慄是驚還是悸?還是一絲非道德的幻想?
十點二十分了,你們是否猜到我情緒惡壞的原因了?
踩著樓梯,輾轉上了五樓,站在門前,才發現雙腿酸痛。打開門,燈光和聲音一起潑了上來。
「媽媽,你去那裏?」
我不回答。我生氣自己為什麼山轉路轉,還是轉回起點。
「妳去那裏?」
管我去那裏,地球是圓的。但我高興他臉上那恐慌的表情,哈!終於讓他那褪色的腦波一點刺激!
我翻開日記,在素白的紙頁上痛快的寫上:
「站在高原上,不管你往何處,看進眼的一定是腳下的風景。而這個高原和對面那個高原,也沒有什麼好比較的,只是坡度的大小變化而已,就如實驗課所放的催化劑的多寡罷了。但是有一點我不明瞭的是在人生的實驗場上,它是屬於可以還原的物理變化?還是具有殺傷力的化學變化?」
「神精病!更年期!」
我在他的低罵聲中,輕鬆的走進浴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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