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子把月亮圓成秋季。
秋,是蘆荻花白的節令,白得像母親落霜的髮鬢。
竟沒想過在盛雪的畫布上,為母親留下一點春天的絢麗。在方長的彩盤裏,盲得只顧拋擲自己藍鬱的孤獨。在幼稚的哀愁裏,聾得只知搶著說自己年輕的不幸。而把母親紅著眼、抖在火車軌外的叮嚀,踩碎在趕著流浪的腳底。
當我負笈北方的風城,母親您的青春和依戀,便成了我腳下的渺茫。故鄉的湛藍,便歌成星光下的相思調。唉,流浪的歌,竟是如此的青澀聱口!
如果秋風再起,我將提著寫滿鄉歌的月光回來。母親,您還會讓我坐在小凳上,再聽聽您說那些古老蕉園的小故事──
太陽是溫不暖那灌滿寒風;河隄旁的荊扉小屋,如傘的蕉葉是擋不住連夜冷雨的蕭索。
屋頂上的蘆荻草;是您和父親的簡陋天堂,矮污的土牆;是您們斑剝的衣裳。而您們瘦癯的雙臂,是撐起家園的棟樑。
當每早的陽光剛開始喧嘩時,您總是趕著泥徑上的第一個腳印,搜集著送洗的衣服。您總讓我坐在您的身畔,聽著您埋怨,將我們三人驅逐出門;嗜賭如命的祖父,和感激著偷偷送來小氈、碗筷的祖母。
溪水在您的手上搓起珠花,汗水濡濕您的襟襬。您說您和父親,決不輸給愛賭的祖父,也決不向突降的貧窮低頭。您揮著汗,勇敢的昂起頭,天空是一片充滿希望的蔚藍。而當祖父潦倒病歿時,祖母遣人來報喪,您卻哭得好傷心。您是否痛泣祖父去得太早?早得看不到您和父親的成功。
洗完一簍一筐的衣裳,您又得趕向一富家,為他們料理三餐、洗滌家物。而夜底孤燈下,您懷抱的是我飢餓的嬰啼。盼望的是還奔波在風雨裏;討著一日薪資十元的父親。
當我們姐弟妹長大,您常撫摸著不再是土泥竹管厝的紅磚屋,兩眼閃著辛酸的淚,還堅毅的揮動雙手說:「不許再讓任何苦難,來淹沒我們現在的天空。」
可是我的任性與不馴,卻使您的皺紋加深,鬢髮疾速花白。
母親,我知道在我披霞戴花的五月,您的鬢髮、雙眼已濕成十二月的濃霜。而您的淚和哀嘆,竟是我唯一的嫁妝。
母親,我是和您年輕一般;追求著屬於自己的天空。因我的身上,流著您倔強的遺傳啊!我雖不後悔我的抉擇,但內心黯然,因在您的心目中,我竟是個最孟浪、最乖戾的孩子。可是我對您的思念和愧疚,是我心底最深沉的一支歌。您的輕笑是我眼裏最溫柔的一株花,而您的眸光是一枚最光潔的月亮。
母親,等秋季月亮再圓,我將擁著塞滿鄉音的心回來。您還會為我說說那些古的小故事嗎?
‧雁飛殘月天‧
屋頂上的蘆荻草;是您和父親的簡陋天堂,矮污的土牆;是您們斑剝的衣裳。而您們瘦癯的雙臂,是撐起家園的棟樑。
當每早的陽光剛開始喧嘩時,您總是趕著泥徑上的第一個腳印,搜集著送洗的衣服。您總讓我坐在您的身畔,聽著您埋怨,將我們三人驅逐出門;嗜賭如命的祖父,和感激著偷偷送來小氈、碗筷的祖母。
溪水在您的手上搓起珠花,汗水濡濕您的襟襬。您說您和父親,決不輸給愛賭的祖父,也決不向突降的貧窮低頭。您揮著汗,勇敢的昂起頭,天空是一片充滿希望的蔚藍。而當祖父潦倒病歿時,祖母遣人來報喪,您卻哭得好傷心。您是否痛泣祖父去得太早?早得看不到您和父親的成功。
洗完一簍一筐的衣裳,您又得趕向一富家,為他們料理三餐、洗滌家物。而夜底孤燈下,您懷抱的是我飢餓的嬰啼。盼望的是還奔波在風雨裏;討著一日薪資十元的父親。
當我們姐弟妹長大,您常撫摸著不再是土泥竹管厝的紅磚屋,兩眼閃著辛酸的淚,還堅毅的揮動雙手說:「不許再讓任何苦難,來淹沒我們現在的天空。」
可是我的任性與不馴,卻使您的皺紋加深,鬢髮疾速花白。
母親,我知道在我披霞戴花的五月,您的鬢髮、雙眼已濕成十二月的濃霜。而您的淚和哀嘆,竟是我唯一的嫁妝。
母親,我是和您年輕一般;追求著屬於自己的天空。因我的身上,流著您倔強的遺傳啊!我雖不後悔我的抉擇,但內心黯然,因在您的心目中,我竟是個最孟浪、最乖戾的孩子。可是我對您的思念和愧疚,是我心底最深沉的一支歌。您的輕笑是我眼裏最溫柔的一株花,而您的眸光是一枚最光潔的月亮。
母親,等秋季月亮再圓,我將擁著塞滿鄉音的心回來。您還會為我說說那些古的小故事嗎?
‧雁飛殘月天‧
淑瑛來自台東,兩眸深邃黝黑。 她的舉止、談吐,斯文溫和。當我們笑鬧成一堆時,她總是倚著牆微笑。但她的笑,卻讓人讀到隱約的無奈和軟弱。
她,沒有台東太陽的熱力。二十五歲的駝背,已把她的心,壓出一個窟窿,眉頭滿是化不開的結。就是我們刻意的逗笑,也敲不開她那房憂老的心。
瑤香老勸她打起精神,多多打扮。她搖搖頭說:「心老了,再妝扮也喚不回真實的青春。兩頰粉飾的嫣紅,也只有徒增內心的傷感。」而一追問她的傷感,她就抿緊嘴,眸光淒楚。不講也罷,那哭一場吧!她卻說:「哭?眼淚若能解決一切,那這個世界,也不會有那麼多的悲劇了。」
我們不再追問她,想必她已哭過不少個嫵媚的花季。她的一隻手,在人間叫化,另一隻手摀住內心的創傷。所以,再沒有第三隻手,舉來拭淚了。
一個假日的午後,我登訪她的小閣樓。屋裏只有一桌、一椅、一床;和堆了一地的書。從那一地書,我發覺了她的博學和文藝氣質,更發現她竟然和我一樣熱愛著林懷民的舞。疊疊的入場卷、雲門書刊,竟是她的瑰寶。從沒想過文靜的她,也熱愛那份活力、青春肢體的延伸、生命力翻騰跳躍的激昂。
我們促膝從林懷民的舞講起余光中的鄉愁,葉珊的燈船,瘂弦的深淵……。管讓蟬聲在樹梢喧昂,直到日落,灰灰的暮色喚醒我們的饑腸。我訝於她詩文的包容,她也驚於我們跌落整個下午的長談和盪在唇邊的笑。
此後的每個假日,她總是催著我,坐上她的老爺腳踏車,讓風追著我們騰過田野、溪橋。
「奇怪?她們為什麼喊妳冷血動物?」她忽然問起坐在她身後的我。
「妳說我是蛇?還是青蛙?」
「妳是魚。」
「好極了!我住水里。我是一尾不會游泳的美人魚。」
「聽說水里是人住的地方。」
「霓虹燈是更多人嚮往的天堂。」
「唉,那是扭動、曲滑的深淵。」她習慣性的嘆口氣,將車子停放走廊,趕我下車。
「水里,我喚它水鄉。水歌是一支相思的歌,尤其在夜裏,它總是唱個不停。」我跟著她拾級上樓。
閣樓裏的書香,總牽引著我們回到它的懷中,即使外頭的和風依舊、花草盎然。就像人流浪久了,總會想起親情的溫暖。
「水里風景清麗絕俗。最棒的還是我媽的一手好菜。」我毫不客氣的往她的床上一躺,留下那張靠窗的椅子給她。
「妳的鄉歌是牽繫著甜蜜的相思,而我的卻是一首寫壞、變調的曲子。妳母親是個能幹的女性,而我母親卻是個長久生活在男性威權裏的軟弱女人。聽我說一則故事吧!」她啜了一口茶,我卻嚥了一口口水。
「家是塊揮不去的陰霾。父親在外浪蕩,母親孤守著家。眼淚總是淌在母親那蒼瘦無助的臉上。父親一進家門,總是帶著吼聲和怒罵,甚至動手打母親那單薄的身子。我恨透了父親,也哀傷母親的懦弱。
考上師專,藉著讀書,我逃出了家。在學校裏我孤獨沉鬱。一個暑假,我參加了青年文藝營,遇上一位青年,我們交往至今已七年。父親反對,嫌棄他是客家人、長子、貧窮、才氣不能當飯吃,而百方阻擾。
我不能再如母親、姐姐一樣軟弱,我不想再生活於他的陰影下。我堅持、抗拒,所以我再也回不了家了。每逢佳節、假日,我只好壓著回鄉的心思,在異鄉的街頭渡過。
妳說我這樣值得嗎?沒有父母親的祝福,我會幸福嗎?但是要我再去愛一次,我做不到。妳知道愛一個人有多辛苦嗎?太累太累了!」
我惑於她一連串的問號,且怔得無法回答。
三個夏天一過,她調往市區,且傳來結婚的消息。
一個雨後的黃昏,她擁著一個小西瓜,拉著沉重的腳步來訪。她說:
「婚禮沒有親友、沒有大宴,只有法院和我們兩人。婚後,好想回家,好想見見母親。唉,我已經疲憊於所有的愛情故事了。」
由於她的一番感傷,我竟然不敢啟齒去恭賀她,或詢問她的生活是否美好。因為我害怕她的答案。
我們淺談著少年舊事,研論新的文藝風向,而都不言語將來,直到夜黑,她才蕩著回去。
趁著星子,望著她依然痀僂的背影。我確信日子並不曾給她溫暖,只有給她更多的負荷。而點亮夜空的星子,再也買不起她的憾愁,只好給她一臉虛弱的光影。
‧君看渡江淘沙處‧
在我們這群裏,媛媛是唯一的外省姑娘,她健美、勻稱,有著眷村式的熱情和大方。所以在她身旁,總有好多蜂蝶。
「誰不希望自己能浸浴在真摯的感情裏,可是我怕極了。愛和婚姻是女人的世界,萬一遇人不淑,那一生將會慘淡悲涼。與其日後懊悔、淒楚,不如現在博交廣看。對不對?」媛媛看著我們各個寫滿疑惑的臉容,不禁神秘一笑。
「妳們一定認為我有個問題家庭。從小爸爸在我的記憶裏,只是一張發黃的照片。小時後,我就必須學著媽媽的堅忍,照顧弟妹、保護自己。我希望將來的丈夫,能真誠的孝順我媽,並且能讓我的生活無憂無慮。我太累了,我不想婚後,還如牛一樣的喘息。妳們會說我太現實吧!」
媛媛的話,讓我們感到親情的溫馨。相形之下,我們所追尋的「純純的愛」,好似有點自私,自私得把父母親的關愛,全拋出心外。
而一直默默守著媛媛的男士,是位憨厚的漁鄉子。這個茄定漁子的真誠,終於感動了媛媛。但是省籍、生活方式,卻使媛媛陷入愁城。媛媛是放不開他的真摯,又不敢面對辛劬半輩的寡母。掙扎、矛盾的煎熬,使原來身材豐云的媛媛,日漸消瘦。
選個假日,瑤香率領我們,押著媛媛回家。以那漁鄉子的篤誠、樸實,還有那修養極深的耐性,來遊說媛媛的母親和那頑固的奶奶。
讓我們訝異的是媛媛的母親,竟然滿臉陽光的表示,只要媛媛幸福,她就可以寬心了,而讓我們真正碰釘子的是老奶奶啊!
奶奶這個聰慧的老人家,真會跟瑤香繞圈子,直把我們三、四個小子,急得跳腳。敗陣返途中,瑤香以沉不住氣的理由,笑罵我們。她說事情那有一回即成,果真如此,她可要改行說媒了。
以後的假日,陪媛媛回家的不再是我們,而是那位不畏譏諷、不怕冷面的漁鄉子。他的真誠、憨厚,終於使老奶奶那顆頑石,很不情願的點了頭。
媛媛這位身畔蜂蝶翩舞的姑娘,竟然是我們這群裏,最早宜家的人。等寒假一臨,媛媛便拋下同宿的我,調離繁華的台中城,隨著他去看海、看雲、踏沙,共賞落日長煙,同數千帆點點。
婚後,媛媛飛鴻告訴我們,她的日子是一闋闋美麗的蝶戀花,而不是寂寥的天淨沙。讀著她歡悅的心情,我不禁遠遠的為她掬一杯月光美酒,乾杯!
‧獨立小橋風滿袖‧
白河是若琴的故鄉,而若琴卻是一朵盈盈的黑水仙。
栗麥色的皮膚,漾著一股青春的呼喚。按理說,若琴該是一首奔放的旋律,但她素日的行為,卻是一板散漫的調子。
若琴的迷糊,會讓人哭笑不得。尤其是約定的時間,她不是早到半把個鐘頭,就是遲到姍姍。但她不管你是慶幸還是暴跳,一定先給人一個甜甜的笑。她說她深知自己的糊塗,卻無法精準的掌握自己。所以貌美秀麗、健朗活躍的她,至今已唱了七、八年的書,依然小姑獨處、兩袖清風。
倘若了解若琴,你會發現她能彈一手好吉他,一副甜美的嗓音,和她可以把電鍋借給你,而她自己去吃自助餐的善良,就是糊塗散漫些罷了。難道不曾聽聞鄭板橋云:「聰明難,糊塗更難,由聰明轉入糊塗更難…。」
當我們憂慮起她的終身大事,她反而安慰我們說:「別擔心,嫁不出去,了不起再讀書去。當職業學生,看電影買學生票,也不錯啊!」見她如此開懷,也只好任她自由擺盪下去。
一個星期三的午后,聽著蟬歌,我為她畫張人像素描。她如獲至寶,兩眼專注於畫中的自己和我予她的落款──黑水仙。
七月,鳳凰花燒紅了半個藍天。若琴調向市區,但遇假日,常見她回來的倩影飄忽。她依然不按時理,想來就來,即使來夢一覺南柯也好。
當我在她耳畔含喧、訴說我孤單的日子,她竟然雙眼一閉,求我讓她有個安寧的假日。惹得我戲諷她寧靜綠野的日子不享,偏偏擠向市區人潮,等被擾煩了才逃回來。
「人必須在人潮裏,才能感到自我的存在。在洶湧的熱鬧中,才會領悟孤獨的深邃。」說著她竟然睡去,而讓我守著她,守著被她挑醒的孤獨。
人總是耐不住孤單的日子。我於她們相繼離開的第二年蟬鳴,北調成家,結束了單身生活。
婚禮定於和煦的五月花季。約個清涼的黃昏,我前往若琴的住處,邀她當我伴娘。
一踏進她的閨房,我發現她的小巢井然有序,竟和她的散漫成反比,真是個矛盾的綜合體。牆上掛著我予她的人像素描。
「我太喜愛她了。」若琴指著素描。
我訝於她的註釋,且想起一則希臘神話。於是我為她講述「水仙花」的故事。
當她聽到那希薩斯遠棄美女們的眷戀,獨鍾湖中的人影,最後投湖追尋水中情人身亡,而湖畔開出一簇簇水仙花顧影自憐的結局時,感慨的唉聲一嘆:「傻瓜!我絕不會如此短見。」
我以曖昧的眼光看望,她卻從容的說:「有何不可?這並不傷害任何人啊!」
那晚我踩著「有何不可」的腳步回鄉,一路上讓水仙的思緒飛搖。
一日,若琴捎來音訊,她果真放棄婚嫁且不再唱書,北上師大續學當老學生。信函裏仍有她的迷糊,竟把我的小公主喚成王子了。當真是習性依然,風霜時距難改其身啊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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